师韵缩着脖子躲到绫时身后,可怜巴巴地说:“知错了……知错了……文懿你消消气嘛……”
“你能知错就怪了!”
蒋文懿一把把绫时拽开,朝着师韵劈头盖脸地骂道:“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一个没出阁的小娘子,衣衫褴褛,披头散发!放着正经事儿不干,扮什么独行女侠!”
师韵面上一红,赶忙摸出一根布条,胡乱捋了几把头发,在耳后绾了个发髻。
“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啦……”
韵儿跨步上前,扯住文懿的衣袖,撅着小嘴说道:“文懿,文懿我错了……下不为例!我这一趟带回来好多消息,让我给你说说呗……”
蒋文懿凤目一翻,厉声道:“什么样的消息,能比你的安危更重要?!娘亲将你托付与我,若你真有个闪失,我怎么向她交代?!”
韵儿让他说的眼圈一红,杏目流光。
韩佐年有点看不过去,上前一步道:“师娘子也是查案心切,蒋公子你点到即可,也别太过苛责了……”
“我还没想说你呢!”
蒋文懿将师韵拉到身后,指着韩佐年斥责道:“韵儿初来凤翔,不知前路险恶。你堂堂翊麾校尉也不晓得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吗?!她不知私博场凶险,你也不知道吗?!”
韩佐年咧咧嘴,没想到蒋文懿这无明业火会烧到自己身上,赶忙辩解道:“我、我知道啊!可我拦不住她啊……”
“你知道你还让她以身犯险?!”
蒋文懿的音调更高了,“你个舞刀弄枪的七尺男儿,拦不住她一个小丫头?!你跟将军学的武艺,都白练了吗?!”
看着韩佐年的脸被蒋文懿训得一阵红,一阵白,绫时是咬碎了后牙才憋住没笑出来。他给左郎君一个劲儿地使眼色,让他知难而退,莫再火上浇油。
“呃……那个什么……娘亲可能有事找我……我先去看看她……师娘子今日奔波劳苦,早些歇息哈!”
韩佐年朝仨人摆摆手,夹着尾巴一溜烟跑掉了。
屋中只剩他们三人,绫时走上前来在蒋文懿的肩头重重一按,宽慰他道:“好啦。韵儿不是莽撞的人,她心里有谱。没有左郎君跟着,她也不会真的跑到赌场里头去。来来来,坐下坐下,喝两口茶,消消气——”
阿时招呼二人进入水榭凭栏而坐,看窗外水汽氤氲,月点波心。
“既是有惊无险,那就没事。咱们大小姐吉人自有天相,谁敢伤她?你俩尝尝这壶茶,这是我跟药仙学的,以花草入茶,可以平心静气。来一杯,来一杯。”
温热的茶汤静心宁神,师韵捧着青瓷茶盏,小口小口地啜饮。
“我只是觉得不甘心……我爹……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他终究是我爹啊。他很少跟我说娘的事,每每提及,他都插科打诨糊弄过去……”
韵儿垂下眼帘,仿佛被蒸腾的热气润湿了羽睫,“世人说他目高于顶,恃才傲物。可那些流言蜚语他真的不在乎吗?他若不在乎,为何对经营半生的墨黎旧事缄口不提?为何抛出性命也要夺回那全圆白梨印?我觉得他心里埋着很多事,很多很多……但是娘亲过世,没有人懂他,所以才装作整日寻欢作乐的样子……”
师韵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我……要能早点察觉就好了……”
蒋文懿知道空洞的安慰并无裨益,故而直言道:“你这两日在艮舵的密室查到什么了?”
韵儿眨了眨眼,梳理一番,才向他道:“关于乌池一役的消息不是很多。有这么几个关键之处。首先是残存的半张地形图,我识得上面的笔迹,知道是出自我爹之手。这半张图大体描绘了凤翔之西,燕颔镇、夜隐关及乌池山一带的地形。”
“只有半张?”绫时疑惑道。
师韵点点头,“左郎君说他翻过这些旧物,问过夫人同样的问题。夫人说另外半张画的是乌池山到夜隐关的山道,被华将军撕了走。剩下这半张是交给韩将军交代设伏地点的。”
阿时和蒋文懿对视一眼,从怀里拿出一柄飞刀。一指来长,薄如蝉翼,吹毛即断。“我们在易知轮的幻梦里看到过那个景象。韩将军打开竹筒,阅毕消息,点燃了油纸。后来浑身浴血的斥候逃回军营,他下令拔营,我们俩就被驱出了梦境。虽然不知陈夫人与云麾将军有何关联,但那场战役肯定很蹊跷……”
“其实并不蹊跷。”
蒋文懿思量片刻,拿过茶盏放在了小几上。他以手指沾着茶汤,在几面上画了几个圆圈,几条线。
“云麾将军是彼时秦凤统帅,熟读兵法。使得不过利而诱之,乱而取之之策。乌池山乃夏军入宋之要道,务必扼守。我军军力是夏方数倍有余,故而华将军的乌池布阵,当是以三路分进合击,诱敌深入,以包抄合围歼敌。”
文懿将手中的茶盏放在右侧稍稍前推,
“他先派奇兵,佯作主力,主动出击,吸引西夏军注意。但并非正面交锋,而是在指定地点假意败退,诱敌深入山脚夜隐关。”
然后他要过绫时的茶盏放在左侧,
“同时,韩将军率精锐部队藏于乌池山道中。此处可通过隐秘路径抵达夜隐关。”
他又讨来韵儿的茶盏放在正中央,
“而华将军本人亲率主力大军,静待敌军深入。当诱敌部队将敌军引至战场,包抄部队已然就位时,主力军随即展开正面攻势,形成三面围杀之势,彻底歼灭敌军。此计若成,则可借地势困敌、合围消灭,破西夏军锋锐之势,夺回乌池要道。”
“喔……”
绫时盯着小几上的圈圈道道,发出一声长叹。接着就被文懿敲了下脑袋。
“出什么阴阳怪气的声音!”
“没有啊!”
阿时委屈道:“就是你讲的太繁琐了很难懂嘛!别打岔!让我想想!”
韵儿倒是一点就通。她敲了敲第一只茶盏,嘀咕说:“所以……这便是尉迟……”
“尉迟?什么尉迟?”
“是当年参与此战的另一位将领。”
师韵解释说:“竹筒里有提到此人的背景。他出身于军伍世家,但家族早年败落,曾流浪数年,靠着军营中的老卒收养才活下来。入伍之后靠着高强的武艺屡立奇功,被破格提拔。在乌池一战中担任先锋都指挥使,便是文懿说的,诱敌深入的这个人……”
她顿了一顿,侧过头问蒋文懿道:“华将军如此精心的布局,怎会输了?”
文懿轻叹一声,“战场如赌场,任你百般谋划,如遇变数,便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越是精心的布阵,越不能出差错,每一步,都是环环相扣。尉迟将军可能诱敌太深,韩将军可能包围来迟,华将军可能军心不振……”
“也可能,是因为我爹画的图经……”
师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吐出来。她总算知道东方夫人为何那般义愤填膺。倘若这场布阵是倚赖乌池山的地经图,就真的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爹……
韵儿扒在小几上,将小脸埋入双臂之中。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爹爹了。此时此刻闭上眼,那人泛舟西湖,倚坐船头,霓裳半敞,华发飞扬。他神色淡然地望着水光滟潋,唇边沾了一滴薄酒,手中捏着一柄金扇。
你不就是个开医馆卖药的……?
何德何能一肩挑起三军将士的数万条性命……?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师韵感到呼吸不畅,整个脑袋嗡嗡作响,胸口却是揪心地疼。
“韵儿……?”
绫时关切地扶住她的肩头,轻声道:“不早了,你奔波一天,回房歇着吧?这么多事也不是一句两句说的明白的。明天我们再陪你接着聊?”
师韵微微抬起头,看到阿时苍白数日的脸色总算红润了,脖子上的毒斑也褪下去些。显然是药仙的灵丹妙药起了效果。
“文懿……”
她柔柔地说了一句:“我近来总是睡不好,你能弹支曲子给我听吗?小时候,我也会做噩梦……爹爹便会弹《江月霁烟》给我听……”
蒋文懿二话不说,起身离坐。
片刻功夫,他自朊夜轩将东方夫人的丝桐瑶琴取了出来。蒋文懿盘腿坐在小榻上,将瑶琴置于膝上。烟云浮动,疏风入室,一曲江月在他指下荡漾开来。
琴音悠扬流转,缓若烟波,清若秋水。琴走泛音,浅吟低唱着微风拂波,水光潋滟,远山月色空濛,洒落一湖清辉。文懿左手按弦,右手轻拨,带出一阵夜江霁雨,幽咽轻盈。得意时如孤鹤凌空,低回处若惊鸿掠影,渐息渐远,消融入无边夜色。
师韵靠在绫时的肩上闭着双目,耳畔琴音悠扬。心中那些无人可诉的困惑、怀疑、遗憾……渐渐被夜色包容。恍惚间,韵儿仿佛听见昔年旧梦,爹爹临窗而坐,,灯影下抚琴低语,窗外水声徐徐,催人入眠。梦境起伏,她被温柔的波澜托起,随琴声悠悠浮沉,终在夜色深沉处进入梦乡。
睡吧,韵儿,爹爹一直都在……
次日,蒋文懿一觉醒来,猛地发现枕边多了一个墨色的竹筒。竹筒长约两指,外面系了一根麻绳。他脑袋里嗡地一下,跳下床榻,冲出客房。文懿一开门,就看到一人直挺挺地站在屋外,正要敲门。
“左郎君?”
“不。是我,佑承。”
韩佑承将一张纸条递给蒋文懿。文懿低头看去,心头大惊。
坏了……!
他眼前一黑,心说这下真的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