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尚书台,心海涌起惊涛骇浪。
崔缨疯狂奔跑在雪地中,跑是大踏步向前进,泪也是大颗大颗往下掉。
杨夙,你听到了吗?
你听到我在一步一步向你跑来吗?
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
你不是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
崔缨即刻回到司空府,闭上门户,展开图纸,绞尽脑汁去想解救之法。
荀彧给了她诏狱布局图,但偌大的诏狱,唯有亲自探访,才能查明杨夙具体被囚禁在哪个监牢。而荀彧给了她块执行令牌,教她以尚书台更迭登册为由,一一检阅诏狱,并“误闯”秘狱,探听消息。
令牌被此刻被紧捏在手中,崔缨在室内徘徊,踌躇不决,思绪凌乱,只好先走一步看一步。
诏狱毗邻皇宫,自有重兵把守。
崔缨决意先熟悉诏狱周围街道及出城路线,作长远打算。遂以冬猎为由,遣人备好随时可用的车马,并悄悄在一猎户手里买下许都城南二十里外山林中一蓬庐。
荀攸给大理的荐书中,并未道明崔缨真实身份,只言司空府公子,大约也是为了避嫌,免她因女儿身而遭人非议罢。所以,她当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女扮男装,掩盖真实面目,以备将来救杨夙出狱。
于是崔缨趁着雪夜,身着单衣,以冷水浇头,故意生出一场感冒来弱化女声。除了用褐铅料涂脸,炭笔画粗眉,她又高簪束发,黏上假须,头戴纶巾,身披长袍以掩身形,还特意给络鞮增了数片鞋垫。
“站住,你是何人?”诏狱门口守卫持戟喝道。
“廷尉署书吏,奉台阁令,更造狱中囚犯名录。”崔缨赫然举起荀彧所给令牌。
守卫敬退,揖礼请入。
崔缨泰然入狱,避开狱中左平治所,按着脑中记忆的诏狱地图,径直往深处探去。
不知不觉,她竟走完周遭普通牢狱,直至最后,才突然发现了隐藏在偏道中的密室——那是几间四面皆墙的密牢,外面根本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只在正面有个小门,门顶一处透气小窗。
崔缨心跳加速,几乎百分百确定,杨夙就在其中某间。
正在这时,巡逻的狱吏发现了她。
他们上前盘查,崔缨只推说自己初入廷尉署任职,误闯禁牢区域。
“真邪门,尚书台的,竟派个毛头小子来查册……”狱吏不悦地发牢骚道。
“鄙人姓曹,是荀军师推荐的,来此大理,初到诏狱,未免冲撞,还望二位大哥海涵。”
崔缨微微施揖,暗暗从袖中掏出打点的赏钱。
两名狱吏改颜欢笑,恭敬抱拳,他们熟练接过,边说着边故意推着她往外走。
“禁牢不过关着重罪死囚,名录皆在外间,我等为执事取来便是,执事稍坐!稍坐!”
他们巧言媚色,将崔缨带到外间审厅,不一会儿,就取出一沓宗卷,让她依次抄录了。
“不对啊,适才我点了牢房之数,此番却并不对应呢。”
狱吏面面相觑,有意露出难色。
崔缨急忙陪笑着,又从怀中取出一袋钱币,塞入他们手中。
“二位兄弟,曹某初来乍到,一心只想履行台阁之令,漏了一二人实在不便,你们看,这——”
他们接了钱,还暗自窃喜诓到了崔缨的小费。
“执事客气了,执事初来,不知这诏狱里,有一片禁牢,是从不登名造册的,直归廷尉管辖。即便你问我兄弟二人,也问不出里头的名姓啊。”
崔缨故作遗憾之色:“那这样吧,你们只需告知我那里头关着几人,我也才好回执禀告。”
狱吏笑:“哪还有几人,不过就关着这么个怪人。”
“怪人?”
“一个断腿的废人。”
听见外人那么轻描淡写地说,崔缨差些目眦尽裂,却不得不,努力拧出一张笑脸问道:
“腿断了呀,那想来如何也出不得这诏狱了吧……为何还看得那么严呢?”
“嚯,说来还真是怪事,自打俺们兄弟俩来这干事儿起,那死囚便在了,上头也没说何时砍头,只命我们严加看守,每日送些馊饭馊菜。”狱吏甲说道。
“可不是,那家伙也不知什么来头,犯了什么大罪,不杀不放也不派去输作,还要老子每日好吃好喝供着。去他娘的!”
“哎,我倒觉得他可怜得紧。听老狱管说起过,那死囚刚来时,也是个冬天,可却没如今的吃食,大约是想让他饿死狱中罢。可他居然啃草席为食,喝雪水解渴,愣是大半月都没死呢!”狱吏乙说道。
狱吏还在说笑着其他一些杂事,崔缨已两耳嗡鸣,听不见任何声响。
牙床颤抖,调适了许久,崔缨按住颤抖的手,佯装继续检验几下宗卷,方起身告辞,径直往狱外艰难走去。
沿途施刑鞭挞之声,声声震耳;普通监牢尚且恶臭难闻,死囚披刑惨状触目惊心。
崔缨不由得哆嗦,恨不得即刻逃离这个人间地狱,刚走到门口,只觉腹内翻涌,一阵恶心之感,令她攀着狱门,险些将早日膳食吐出。
诏狱守卫没空理会她,他们只掩鼻嫌弃着另一个戴着面巾推粪车的大汉,边驱逐还边用脚踹。
“官爷,俺娘前日染了风寒,过几日又是大年夜,俺可否告假几日,元日再来清扫?”
“去去去!你要回家过年,俺们兄弟几个就不用么?这些牢鬼的屎尿谁管?”
“可俺娘真的病得不行了,官爷,你们行行好,就宽限几日罢!”
“滚!臭拉粪的!没找到人代你的活,就别想偷懒!”
“……”
大汉悻悻地推着粪车走了,沿途遇到的行人,莫不掩鼻躲闪。
朔风拂面,崔缨瞬间清醒,计从心来。
她紧跟着那大汉,却不敢在大街上与之攀谈。出了许都城,见他倾倒粪泥完毕,推车行入郊外一处农舍时,于是紧追上前。
日近黄昏,崔缨背着光,让大汉看不甚清面庞。
“吾乃大理书吏,适才听你说,家有困境,特有意相助。虽无甚钱财,却愿雇一人代你工作几日,不知可否让我一观,尊堂是否当真抱病在床?”
大汉大喜跪谢,连忙将崔缨迎进屋里。屋内陈设十分简陋,破旧的瓦罐,大大小小,摆满了角落,几乎没有过冬的储粮,一位银发苍苍的老妇,躺在石榻上,身体孱弱。
果真是布衣贫苦人家,才去揽那艰苦的推粪车清扫牢狱的工作。
崔缨唏嘘不已,有意掩了面容,侧身取出一袋五铢,放在案几上,粗声对大汉说道:“莫问我名姓,快拿这些钱,去给你娘看病吧!”
大汉含泪拜谢,崔缨轻咳一声,捏着嗓子,继续说道:
“明后三天,清晨都有个十六七岁的妇人,来你家取粪车,她是我府上的侍婢,自小干惯了柴垛之事,身体健朗,力气颇大,你只管将粪车交于她便是。”
大汉听说是个女子,微微生疑,倒也还连连应允。
于是崔缨疾步奔回城中,寻了上好中药熬汤,用层层被子将自己裹在被窝里,不到半夜三更,感冒便痊愈了,声音也渐渐恢复如常。
她未敢入睡,偷了司空府柴房厨娘的一身破烂衣裳,将一身新衣放在原处,提心吊胆开始乔装打扮。
天未亮,崔缨便穿常服,跟卫大哥他们告辞出了府,说要去大理任职,实际上,早已请假三日;实际上一出府,便脱下外袍,顶着单薄的破衣,在雪中疾行;实际上一出府,便悄悄摸出城门,前往那大汉家。
发型一换,褐粉敷脸画豆,褴褛衣裳,裹上头巾,穿着破鞋,崔缨梦回乞丐生涯。
夜色未央,大汉看不甚清她的容貌,只三言两语,便将粪车交到她手里,交代清扫监狱事宜,晨午各一回,并告知崔缨倒粪地于郊外某向某某里外。
崔缨暗暗地笑,却不敢大声,撸起袖子,一把将粪车推起,愣是把那大汉看懵在原地。
推粪车的差事虽苦,但推粪人却戴着面巾,岂不是天赐的伪装机遇?
既然你曹阿瞒,瞒骗世人暗地囚禁杨夙,我也来一招“瞒天过海”带走杨夙。
只要佯称是推车大汉之女,骗过诏狱守卫,即便将来事泄,也查不到她崔缨的头上。三日后便是大年夜,也就是后世所谓的“除夕”,崔缨提前用干木仿制一辆假粪车,计划前两日用真粪车,独独第三日用假粪车。
崔缨的计划是:倘若前两日她都照常清扫,等到了第三日,想来他们便不再对自己生疑。届时,许都家家备候新年,百官皆须入宫朝贺天子,参与年庆仪典,那便是最好的劫狱时机。
崔缨正为自己“天衣无缝”的计划沾沾自喜,推着粪车赶到诏狱门口,忽而停了下来。
她仔细打量车身,发现那是长扁形的盛具,两头长中间窄,仿制的也不能相差到哪去,怎么可能藏的下一个一米八几的壮汉呢!?
崔缨惊惧不已,可守卫已经发现了她,她只好硬着头皮上前,照着计划将说辞摆出。
粪车恶臭难闻,崔缨又恶意让自己靠得极前,于是守卫根本不愿近前来看她面容。他们只能看见,藏在头巾和脸巾里的一双“淳朴”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衣衫褴褛,跟昨日推粪车的大汉衣裳相近。于是在守卫们不耐烦的驱赶下,崔缨侥幸推车进了诏狱。
然而,困难才刚刚开始。
从第一间监牢清扫到第一百间监牢,崔缨经历了非人的劳作,终于明白为何偌大的诏狱只在晨午清扫两回。因为封建社会真实的牢狱,根本不是后世古装剧里那样干净!
牢里干草杂陈,虫鼠四蹿,都是肮脏臭味的囚徒,或被施刑皮开肉绽,血腥味冲天;或满头虱子瘫坐在地,说着疯言乱语;或有轻浮浪子故意骚扰,被她一脚踹开;或有奸笑淫声,趁她扫撒时拽她发辫,被崔缨一掌扇到墙角。
这时,崔缨才恍恍意识到,曹丕教她那几下拳脚功夫的重要性。
给崔缨开门的佩刀狱吏,也不管不问,倚在狱门边只跟着嬉笑,跟其他囚徒一块起哄,崔缨登时发作,恶狠狠上前,正挥拳要给他点教训,在想到自己目前身份那一刻,停住了脚步。
“瞪什么瞪!臭娘们!当这诏狱是你家么?”
狱吏一掌将崔缨推倒在地,险些将她面巾撞下,崔缨隐忍着,赶忙将面部掩住。
“呵,原是个麻脸婆娘!难怪这粗活干得如此卖力!”
这话将崔缨拉回数年前,她想起了在南阳为奴为婢的痛苦经历。
在暂时脱离权门贵女的身份后,崔缨突然清醒认识到现实的残酷性。
她不再言语,捂拳摁住鼻息,努力不使眼泪掉落,忍着屈辱继续推着粪车,执箕帚走进一间又一间监牢。
胃里翻江倒海,无数次快要吐出酸水来,幸而一日未进水米,无甚可吐。她自嘲道:
呵呵,崔缨啊崔缨,你也有今日,这些年过多了舒坦日子,也让你这个虚假的“贵族”尝尝封建底层穷苦人民的滋味吧!
清扫了一日,开锁的狱吏换了两班,崔缨才将整座诏狱扫除了一遍,终于来到最后一间禁牢。
狱吏不耐烦地打了打哈气,在手中盘寻着禁牢的钥匙。
崔缨斜眼偷瞄那串发出“铛铛琅琅”的钥匙,暗暗记下禁牢开锁的钥匙模样。可禁牢四面是墙,外头根本看不清里头样貌。
狱吏乙露出个诡异的微笑,将门打开后,他边说边后退数步:
“喏——进去吧。”
“小心些,这里头的家伙可不好惹!”
狱吏甲在后面笑着提醒道。
心脏飞速跳动,崔缨根本没把这狱吏的话放心上,只疾步踅入牢中。
牢中漆黑一片。
只有小块方窗顶上,有片微弱的烛光。崔缨摸索着踏入狱门那一刻,便敏锐地察觉到一声刺耳的锁链声。
手心直直冒汗,她又害怕又激动,只敢一步一步向前迈进。终于走到墙根尽头了,幽暗中隐约看见一个披头散发打坐的背影——刹那间崔缨停住了脚步!
“杨夙”二字,已经到了嘴边,为什么就说不出了呢。
还没看见那人转身,崔缨已泪流满面,喉咙里像被灌注了铅水似的,喑哑无比。
四周静悄悄。
她掀开面巾,双脚开始打颤,崔缨拖着它们,努力往前迈开。
既然说不出话,那就朝他伸出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