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号棚内,杨灵允正在陪小皇帝用午膳。
她有些漫不经心地抬眼扫过不远处的人,视线便陡然间又与林魏然对上。
林魏然站在棚子的门口,神色微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杨灵允便又挪开视线,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些有的没的。
与此同时,林魏然狠狠一咬牙,也终于踏进棚内,来到杨灵允身边。
向来能言善辩的林太傅在此时却忽然哑了一般,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顿了片刻,忽然哑声道歉,“我先前不该那样说。”
杨灵允又抬眼看了看他。
她坐着,他站着。
片刻后,杨灵允又极快地挪开眼神,淡淡道,“你没说错什么,不必道歉。”
她有些累了,懒得去深究林魏然突然转变的态度。
垂在身侧的手习惯性地缓缓捏紧,指尖嵌入手心,细碎的痛感让她不自觉微颤的手臂缓缓平静了下来。
林魏然却忽然半蹲下来,轻轻握上她捏紧的手。
“怎么了,冷了吗?”
他微微仰头看着她,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杨灵允垂眼看他覆在自己手上的指尖,指尖不自觉嵌得更深,思绪才堪堪维持住清明。
“大庭广众之下,”她嘴角扯开些不知是轻嘲还是警告的弧度,“林太傅此举,不怕被有心人瞧见了大做文章?”
林魏然指尖忽然瑟缩了下,却固执地没有放开。
但他缓缓起身,一手还握着杨灵允的手,一手游移到衣领处,似乎是想脱了外袍给她。
杨灵允见状,终于用力将自己的手从林魏然手中收回来,“我不冷。”
林魏然指尖的动作一顿。
小皇帝终于适时地开口出声,“太傅先来用膳吧。”
一号棚内都是小皇帝与杨灵允身边的人,深知什么时候该装作自己不存在。
林魏然沉默地坐在了杨灵允与小皇帝的那桌边上,整个棚内蔓延着一股死寂的沉默。
杨灵允有些受不了这股尴尬的沉默,索性起身想去透透气。
在她离开的那一刻,林魏然又突然拉住了她的手,垂眼轻声道,“别走远了,这儿不安全。”
杨灵允自上而下地看着他,只能看见他垂下的纤长眼睫,鼻尖,还有嘴唇。
他看上去是劳累了很多日,眼眶边带着一圈淡淡乌青,此时垂眸轻声的模样,更显脆弱。
其实她最开始喜欢林魏然,便是喜欢他这张极富少年感又偶露脆弱的脸。
时至今日,她依旧喜欢。
但只是喜欢这张脸,还是喜欢这个人,她已经分不清了。
“我就在门口。”
杨灵允很轻地吐出一口气,抬手轻轻拍了拍林魏然的手背。
……
“太傅又惹姐姐生气了?”小皇帝坐在林魏然对面,抬眼看了看林魏然。
林魏然沉默了许久,才从喉咙中挤出“没有”二字。
他只是很想问问杨灵允这几年的日子,可又怕惹杨灵允不快,更觉得自己似乎没有什么身份和资格去问她这些。
先前马车上的那点暧昧,在下车之际便消散干净。
小皇帝见他一副挣扎拧巴的模样,无奈地叹口气,“太傅明日要去乌山是吧?朕与你同去。”
林魏然瞬间抬眼,微微皱眉,劝阻道,“乌山是大长公主的地盘,不安全。还请陛下三思。”
小皇帝轻轻搁下手中的银箸,声音中透着不容反驳的意味,“正因如此,朕才必须要去。”
乌山曾是先帝赐给废太子的一块地,就在京郊附近,离京城极近。
当初太子被废后,这块地便归了大长公主。
“这些流民中,有些并非山南道之人,更像是乌山人士。太傅此去,不就是想查查大长公主究竟在乌山做了什么吗?”
小皇帝抬眼看林魏然,继续道,“这或许会是一个扳倒大长公主的好机会,朕要亲自去。”
林魏然也放下银箸,轻声叹口气,“大长公主不成气候,陛下何必亲身犯险?”
小皇帝沉默片刻,忽然说了个无关紧要的话题,“魏院判说,姐姐思虑过重,伤神伤身。若再这般下去,恐有损寿数。”
林魏然神色微变,放在桌上的手陡然加重了几分力道,“宣和先前身子一直很好的……”
“那是过去,”小皇帝直视着林魏然,轻声道,“在安王一事上我帮不了姐姐什么,至少这件事,我可以替姐姐分担一些。”
他的神色与当年的太子几乎是一模一样。
林魏然恍惚了一瞬间,仿佛看到当年的太子表哥,笑着说别担心,你与宣和都是我的亲人,我会让你们如愿的。
所以他终究还是妥协了。
……
与此同时,站在门口的杨灵允正无所事事地把玩着手中的珠串。
她眼神扫过不远处流动的人群。
忽然看见了一个很眼熟的图案。
是一个女孩的玉佩,纹路在日光的反射下格外清晰。
她神色骤变,刚想上前看清,可忽然涌出一批百姓,直接将她的路截断了。
等她好不容易费劲地穿过人群时,那个女孩已经不见了。
她打听了一番,有不少人说那个女孩似乎是往乌山方向去了。
乌山……大长公主的地盘。
也是从东南到京城的一处必经之路。
杨灵允沉吟片刻,转身回了一号棚,就得知小皇帝与林魏然明日要一起去乌山。
“我也去。”她难得没有说乌山不安全,劝小皇帝别去,而是直截了当地表示自己赞同。
小皇帝与林魏然两人劝不动早已下定决心的杨灵允,只得各自吩咐了暗地里的侍卫多加一倍。
再加上杨灵允来时就吩咐闻九带着金吾卫的人暗中跟着。
整个京郊,此时竟比京城还安全几分。
……
为了第二天就能出发,小皇帝与杨灵允没有回宫,都歇在了京郊。
深夜,杨灵允躺在帐篷内,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一直在想先前见到的那个女孩和她身上的那枚玉佩。
不可能是自己看错。
那枚玉佩,绝对与杨允禧有关。
杨允禧,她这个五哥,人都死了,难道还留了什么后手?
杨灵允越想越觉得烦躁,甚至还有些闷,索性离开帐篷去透透气。
只是她一出门,就看见坐在不远处树下的林魏然。
他见杨灵允出来,像是被抓包一样,也连忙起身。
两人隔着些距离对视,还是林魏然率先走了过来。
“睡不着吗?”他轻声问道。
杨灵允没答,反问他不去休息在树下坐着做什么?
林魏然一时哑然,顿了片刻才道,“我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此时深夜,四下无人。
只有巡夜的侍卫在不远处。
深夜总能放大情绪。
林魏然张了张唇,刚想说什么,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厉喝——“谁!”
是巡夜的侍卫发现杨灵允的帐篷外忽然出现了一团黑影,前来查看。
杨灵允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用力将人拉到帐篷内。
帐篷不大,惯性之下,两人双双滚落。
此时侍卫也赶到。
杨灵允不耐地对外面道,“怎么了?”
“公主可好?属下发现公主帐篷外似有人影。”
“是本宫刚刚出去透气。”杨灵允打发走了侍卫,才将眼神落在两人的姿势上。
林魏然一手抱着她,一手撑着身子。
而她就压在林魏然腿上。
帐篷内没有烛火,只有外边透进来的些许光亮。
照得林魏然的眼底愈发幽黑。
“宣和……”他开口时声音哑然。
杨灵允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唇,撑着林魏然的肩想站起来。
但京郊条件实在不好,帐篷不高。
杨灵允还未站直,头便撞到了顶上用来固定的木架。
她轻嘶一声。
林魏然连忙又将人按下,轻轻揉着她被撞到的地方。
“疼吗?”
杨灵允坐在他身边,沉默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只有两人独处的时候,她才会放任自己遵循本心。
林魏然指尖一颤,几乎是下意识地凑近吹了吹她的伤处。
流动的风轻轻淌过,卷起不知从哪来的温热。
杨灵允只觉得酥麻的战栗自头顶缓缓向下蔓延,又从后脖颈蔓延到她的指尖。
她微微转身,眼神与林魏然对上。
此时愈发得暗了——大约是哪个提灯的侍卫巡视到别处去了。
林魏然的指尖还落在她的发上,顺着她转身的动作滑落至她的后颈。
隔着黑发,他的指尖也能触碰到她后颈处凸起的骨头。
他呼吸声不自觉加速。
而杨灵允借着外面黯淡的光只能依稀看见他面孔的轮廓。
明暗之中,方寸之间。
她很清晰地听见了林魏然克制压抑的呼吸声。
杨灵允一点点地抬手,抚过这张她很熟悉的面孔。
眉骨、鼻梁、再到嘴唇。
他的嘴唇很软,她很多年前就知道。
冰凉的指腹按压在温热的唇瓣。
林魏然喉结剧烈地滚动好几下,凭着极大的意志力才将杨灵允的手拉开,“与礼不合,公主。”
但杨灵允似乎是打定主意今晚要放纵自己。
低低地笑了一声,又凑近了些,指尖游走在他的脖颈,“你什么时候开始在乎礼数了,容时哥哥?”
她想,她为了大周殚精竭虑,为了小皇帝能坐稳这个皇位算尽一切,为了报恩将自己生囚于皇城多年。
她已经过得够累了,为什么不能在四下无人的黑暗之中放纵一些?
她不贪心。
她只想要一点能肆意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