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杨灵允走出帐篷时,林魏然还坐在不远处的树下。
他抱着把刀,背靠着树,眼睛已经阖上了。
杨灵允又想起昨夜之事。
分明都已经意乱情迷地吻上了,林魏然却在外头巡视的灯光中又回过神来,然后又恢复成一副清心寡欲的死板模样,好像她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明明八年前他们相识之时,他还不是这样的。
杨灵允心底有气,趁着清晨无人,想过去报复他一番。
只是她还没走几步,林魏然陡然睁眼,两人的目光又猝不及防地交汇在一起。
“宣和?”他将刀别在腰间,起身看她。
昨夜说得那般义正言辞,正直无私,第二天不还是这样唤她?
杨灵允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然后别过眼道,“你既已醒了,收拾收拾准备出发吧。”
——
一辆低调的马车载着杨灵允、小皇帝还有林魏然三人缓缓往乌山方向去。
只是刚没行多久,马车却忽然停下。
外面传来小安子犹疑的声音——“主人,路上有个男孩。”
这条路人不多,此时清晨,天才刚刚擦亮,更是无人。
怎么会突然出现一个男孩?
林魏然皱眉,推开车门下车查看。
小皇帝紧跟其后。
杨灵允本想说送到附近县衙就好,见这两人下车下得毫不犹豫,无奈地叹口气也下车了。
是个与小皇帝差不多年龄的男孩,满脸脏污,衣裳破旧,晕倒在马车前面。要不是小安子及时停下,马车便直接从他身上轧过去了。
林魏然已经先检查了一番,然后看向小皇帝,轻声问道,“公子以为如何?”
小皇帝背着手绕了一圈,抬眼看向林魏然和杨灵允,“先将他带上马车吧,等他醒了再做决断不迟。”
林魏然没有异议。
杨灵允想着一个孩子,大约也没什么攻击性,况且后面还有金吾卫暗中跟着,便也同意了。
马车又摇摇晃晃地前进了。
没过多久,那个男孩便转醒了。
他看着车上一圈陌生人,神色紧张:“你们是谁?”
小皇帝和气地安抚道,“你别紧张,我们是去乌山游玩,遇见你晕倒在路中间,便将你带了上来。你名唤什么?家在何处?可需要我们送你回家?”
男孩看了眼小皇帝,又极快地垂眼道,“我……我叫李为,家在乌山,送我到乌山附近便好。”
林魏然与杨灵允对视一言,又同时看了看小皇帝。
小皇帝笑着点了点头,“好。”
马车安稳地行了半路,李为始终小心翼翼地缩在马车边上,一言不发。
只是快到乌山之时,马车又被拦下。
这回拦路的是一群壮汉,气势汹汹地问道:“可曾见到一个十来岁的男童?”
缩在边上的李为浑身一抖,神色变得恐惧。
林魏然和小皇帝又先后下车,但这次杨灵允没有下车,坐在车内轻轻敲着指尖,眼神时不时扫过一边惊弓之鸟一般的李为。
林魏然清朗含笑的声音自外面传进来,“我家公子只是来乌山游玩,不想惹什么事端,也不曾看见什么男童,不知几位可否让个路?”
车厢内,李为陡然抬头,眼底有些难以置信。
杨灵允眼底闪过暗色,转瞬间又笑开,轻声道:“别怕。”
几名拦路的见小皇帝与林魏然气势不凡,身上又带着剑,犹豫片刻,也让开了路。
马车终于一路顺畅地行驶至乌山的一座客栈外。
李为一下马车,急匆匆地道了谢便想离开。
林魏然却拦住了他,笑道:“你就这样走了,不出半个时辰,就会被大长公主的人再抓到。”
李为脸色骤变。
小皇帝此时笑吟吟地上前来,在他耳边轻声道:“别害怕,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问你一些事,去客栈里说吧。”
客栈内,四人开了两间上房,又点了一桌吃食。
李为坐在椅子上,神色警惕又透着不安。
小皇帝背着手站在他面前,气势大盛,嘴角还挂着些笑意:“先前拦我们的那群人身上有“李”字,这乌山又是大长公主的地盘,想来定是大长公主的人。”
“不过我们既帮你遮掩,便没有再害你的必要。所以你不如先告诉我,他们为何抓你?”
李为死死地抿着唇一言不发,小皇帝也不着急,气定神闲地站着,又笑吟吟地补充道——
“你若是不说,我也不敢私藏你这个不知道犯了什么事的人,只好把你交去大长公主的庄子上了。”
杨灵允坐在几案边,看着小皇帝这副游刃有余的模样,下意识转头看了看身边坐的林魏然。
小皇帝此时审人的模样,与当年的林魏然简直是如出一辙。
“你不为你自己想想,也该为家中亲人想想。你袖中藏的那些银钱,是想带回去给你家中亲人吧?”
小皇帝此话一出,李为猛地抬眼看他,眼睛黑得可怕,声音嘶哑——
“就算我说了,你们能帮我吗?”
小皇帝半蹲下来,放柔了声音,像是蛊惑:“能,只要你说了,我就能帮你。”
两人对视片刻,李为像是脱力般低下了头,交代了一切。
原来,近年来乌山附近的农户因为田税繁重,已经有很多人过不下去,要么卖了自家孩子,要么去当了流民。
李为早熟懂事,见父母过得艰难,主动找上了长公主在郊外的庄子,想卖了自己换点钱给爹娘。
可那庄子里的人逼他签了卖身契后,一分钱也不给,还将他囚禁在庄子内。他走投无路,趁着夜里管事的喝醉了酒,卷了管事的一笔银子跑了。
原本兴致缺缺的杨灵允神色微变,忽然开口问道:“庄子内还囚禁着其他人吗?”
李为咽了咽喉咙,才点点头,小声道:“听管事的说,还有不少人。”
杨灵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林魏然神色却有些不好看。
陛下登基一年以来,为了弥补先帝严政带来的损害,轻徭薄赋,更不曾收过这般大数目的田税。
那乌山这笔田税,究竟进了谁的口袋?
没等他再开口说什么,店小二敲响了房门——
“客官,上菜了。”
“你先去吃点东西,收拾一下,我们送你回家。”林魏然对李为轻声笑道。
小皇帝见状,带着李为去了另一间上房,再次留杨灵允和林魏然独自在这间房内。
关上门时,他还不忘道:“我带他去另一间房,还有小安子陪着我,姐姐放心。我会让人再送一桌饭菜到这间房。”
他话音未落,门已经被关上了。
杨灵允对着紧闭的房门愣了片刻,无奈地掐了掐眉心,小声嘟囔了一句:“真是的……”
林魏然微微前倾身子,定定地看着杨灵允:“陛下似乎一直有意撮合你我。”
杨灵允避开他的眼神,没好气道:“放心,我会跟陛下说一声,不会坏了林太傅的清誉。”
她言语间不难听出阴阳怪气之意。
林魏然蜷了蜷指尖。
天知道昨夜他是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才从杨灵允的帐篷中离开。
他怕再呆下去,事态就真的一发不可收拾了。
“我不是……”他张嘴想解释几句,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口。
说他害怕杨灵允只是前几年过得太苦,才放大了对他的情感。他不能趁人之危?
此话一出,杨灵允就会发现自己知晓了她过去之事,定会直接跟他翻脸。
杨灵允见林魏然犹豫的片刻,又觉得很没意思,索性又开口道:“不说这些了。如今当务之急是大长公主和那孩子。”
林魏然阖了阖眼,再睁眼时已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嗯,我打算去附近走访一圈,不能听信一人之言。”
杨灵允摩挲着指尖,沉默片刻才问道:“你不觉得那孩子有点眼熟吗?”
林魏然皱眉思索了好一会,才摇摇头:“印象中我并未见过他,半大的孩子,长得都差不多,或许是你记错了?”
“不,”杨灵允低声呢喃着,“他给我的感觉很熟悉……他到底是谁?”
——
入夜时分,杨灵允和林魏然才回来。
乌山名副其实,山丘地形,零零散散地分布着不少家农户,大长公主的一座别院就位于中心地带,离他们下榻的客栈也不远。
而他们今日几乎走遍了整个乌山,确实有不少农户的家中无人,门上蛛网密布,只有寥寥几户人家,说是家中有人在京中做活,所以留着老人和孩子守着祖宅。
细细算来,整个乌山,除了大长公主的别院和庄子上,竟找不到几个壮年男女。
“我的好姑母,看来是筹谋着什么大事啊。”杨灵允在回去的路上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林魏然,“如今不是我不放过她,是她自寻死路。”
林魏然轻轻叹口气,“只是受苦的终究是百姓。”
杨灵允轻哼一声,但已经踏进客栈,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客栈内,小皇帝和李为已经在等他们了。
他们本想入夜了送李为回家。
但李为却说,既然他们有能力解决这些事,那他想先跟着他们,等他们解决了这些事,他拿回自己的卖身契后再回家。
否则,担心给家里招来什么祸端。
他此话看上去没什么漏洞,但杨灵允却觉得——这并非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