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透过窗棂,驱散了昨夜风雨残留的阴霾,却驱不散苏夭(苏月溪)心中的沉重。她是在一阵温热的呼吸和淡淡的花草香气中醒来的。一睁眼,便对上了近在咫尺的、姜曼昙那张放大的、带着满足笑容的睡颜。
少女的手臂依旧紧紧环着她的腰,一条腿甚至还“不经意”地搭在了她的身上,整个人如同藤蔓般缠绕着她。苏夭只觉得浑身僵硬,一种被束缚的窒息感瞬间涌上心头。
“老天……这是睡了个觉还是被八爪鱼给寄生了,这丫头睡相这么差吗?” 苏月溪在心底无声哀嚎,小心翼翼地试图挪开姜曼昙的手臂,却不想对方睫毛轻颤,倏地睁开了那双明亮的杏眼。
“姐姐醒啦?”姜曼昙睡眼惺忪,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软糯,笑容却甜得腻人,“姐姐昨晚睡得好香,有曼昙陪着,是不是就没做噩梦了?”
说着,她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得寸进尺地往苏夭怀里蹭了蹭,脸颊亲昵地贴着苏夭的颈窝,像只撒娇的猫咪。
苏夭深吸一口气,忍住把这颗毛茸茸的脑袋推开的冲动。“……天亮了,该起了。”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但语气里的无奈几乎要溢出来。
“嗯呐,曼昙伺候姐姐起身。”姜曼昙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但起身的同时,手指却极其自然地滑过苏夭的脸颊,然后动作麻利地去取叠在一旁的干净衣物。
接下来的更衣过程,对苏夭而言简直是一种甜蜜的酷刑。姜曼昙坚持要亲手为她穿衣,指尖总是有意无意地触碰到她敏感的肌肤,系衣带时会靠得极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眼神专注得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
“死丫头!穿个衣服而已,用得着这么……深情款款吗?不知道的还以为在上演什么生离死别前的依依不舍呢!”*苏月溪在内心疯狂吐槽,面上却只能维持着僵硬的表情,任由姜曼昙摆布。她讨厌束缚,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情感上的,而姜曼昙这种无孔不入的亲昵,正是一种温柔的、让她难以挣脱的束缚。
简单的早膳过后,负责教导仪轨的女官便来了。今日学习的是一种更为复杂、据说是用于向先祖或特定神祇献祭时才能使用的祷文和舞步。祷文晦涩难懂,充满了古老的音节和力量感;舞步则庄重、压抑,每一个动作都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模拟着献祭、沟通、直至最终的……牺牲。
在练习到祷文最核心、也最禁忌的部分时,苏夭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了上来!她的眼前骤然一黑,耳边响起了无数混乱的、重叠的、充满了痛苦与绝望的嘶喊!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巨大而血腥的祭坛,矗立在昏暗的天空下。祭坛周围站满了身着黑色甲胄、面无表情的士兵,以及一群身着繁复祭祀袍服、神情狂热的人。祭坛中央,一个模糊的身影被无形的锁链束缚着,周围是旋转飞舞的、由鲜血绘成的符文……而那身影所穿的服饰,与她此刻身上这件学徒袍,何其相似!
与此同时,一个冰冷、威严、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反复回荡着四个字——
“血——祭——契——约!”
“啊!”苏夭猛地惊叫一声,身体一软,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脸色惨白如纸,浑身不住地颤抖,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苏夭姑娘!”女官被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查看。
“姐姐!”几乎是同时,一直守在门外的姜曼昙箭一般冲了进来,一把推开女官,将苏夭紧紧搂在怀里,声音带着惊慌和浓浓的担忧,“姐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又看到什么了?”
苏夭大口喘着气,眼神涣散,兀自沉浸在刚才那恐怖的幻象和回响中。“血祭……契约……”她无意识地喃喃着,声音细若蚊呐。
姜曼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但很快便被更深的忧虑所取代。她抱紧苏夭,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道:“姐姐别怕,别怕,只是幻觉,都是假的……”
女官见状,也不敢多问,只匆匆嘱咐了几句让她好生休息,便退了出去,想必是要去向洛泠汇报。
待女官走后,姜曼昙才扶着苏夭回到榻上坐好,又端来温水让她喝下。她看着苏夭依旧惊魂未定的样子,犹豫了一下,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神秘和恐惧的语气说道:
“姐姐……你刚才说的那个……‘血祭契约’……曼昙……曼昙好像……也听到过一点风声……”
苏夭猛地抬起头,抓住姜曼昙的手腕,急切地问:“你听到什么了?快告诉我!”
姜曼昙被她抓得生疼,却只是微微蹙了蹙眉,随即露出担忧的神色:“姐姐你别急……我也是前两天,无意中听到两个洒扫的老宦官偷偷议论……说什么……为了确保大秦江山永固,陛下龙体安康,国师府和祭司院正在准备一场……一场非常重要的‘大祭’……好像就叫……叫什么‘血祭’……还说,需要一个……一个拥有特殊力量的‘灵媒’作为核心……才能沟通天地,镇压一切不详……”
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苏夭的脸色,语气充满了对“灵媒”命运的担忧:“他们说……那个‘灵媒’……一旦被选中……恐怕……”她适时地停住,眼中蓄满了泪水,仿佛已经预见到了可怕的结局。
灵媒!
拥有特殊力量!
沟通天地!
镇压不详!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苏夭的心上!她瞬间将一切都串联了起来——自己那与生俱来的巫之天赋、被洛泠从长城工地强行带回咸阳、被置于严密的监视之下、被迫学习这些繁复的祭祀仪轨……
原来如此!
她根本不是什么被看重的“特殊人才”,她从一开始,就是被选中的……祭品!那个所谓的“血祭契约”,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死亡契约!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至全身。她想起了洛泠那双永远冰冷无波的眼睛,想起她教授自己仪轨时那副打磨工具般的专注,想起她对自己所有预感的漠视和压制……
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以复加。
苏月溪是一个极其感性的人,她渴望真挚的情感,厌恶一切形式的束缚和利用。在过往的轮回中,无论结局多么悲惨,洛听荷的转世至少都曾流露过挣扎、痛苦、甚至深沉的爱意。可这一世的洛泠……她就像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一块帝国最忠诚、最没有感情的机器零件!她看向自己的眼神,从未有过一丝一毫属于“洛听荷”的温度,只有审视、评估、利用!
“洛听荷……不,洛泠!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么对我?!”苏月溪在心中痛苦地呐喊,“在你眼里,我苏夭……我苏月溪……就只是一个用来完成你那狗屁‘血祭契约’的工具吗?我们之间那些轮回的纠葛、那些刻骨铭心的爱恨,对你来说,难道就真的一点意义都没有了吗?你这个冷血无情的混蛋!比前几辈子加起来还要伤人!”
强烈的背叛感和被物化的屈辱感让她几乎崩溃。她甚至开始怀疑,这一次,洛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受到往生契的影响?或者说,秦帝国那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皇权意志,已经彻底碾碎了她灵魂中残存的属于“洛听荷”的印记?
就在她心神俱裂之际,姜曼昙再次抱住了她,将她的头按在自己温暖柔软的怀中,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小兽。
“姐姐别怕……曼昙在呢……”姜曼昙的声音在她耳边轻柔地回响,带着令人安心的魔力,“不管发生什么,曼昙都会陪着姐姐,保护姐姐……谁也别想伤害姐姐……谁也别想……把姐姐从曼昙身边带走……”
她的手臂收得很紧,紧得几乎让苏夭喘不过气,那份温柔的安抚中,毫不掩饰地掺杂着浓烈的、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苏夭无力地靠在姜曼昙怀里,任由那份带着窒息感的温暖包裹着自己。她太冷了,太痛了,太绝望了。洛泠的冰冷让她如坠冰窟,而姜曼昙这病态的、却唯一能触及的温暖,成了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算了,被八爪鱼缠着,总比被当成祭品扔进火坑里强吧……大概?”苏月溪在极度的痛苦和疲惫中,生出了一丝自暴自弃的荒谬念头。
她没有看到,在她看不到的角度,姜曼昙埋在她颈间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计划得逞的、混合着心疼与志在必得的复杂笑容。
窗外,咸阳宫的宫墙高耸入云,如同巨大的囚笼,将所有的阳光和希望都隔绝在外。而那名为“血祭契约”的阴影,已经如同实质般,笼罩在了苏夭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