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菟案已结,回到青云司,把落下的文书抓紧赶一赶。这日刚散值出司不远,便听得有人唤她的名字,转头一看,是五王子大勖进。
隽清施了礼,大勖进说:“高大人可方便借一步说话。”
跟随大勖进拐了几拐,见到一驾马车候在巷中,大勖进点点头,她走近马车,随从掀开帘幕。看清车中之人,她并没有惊奇,默默登上马车,坐在那人斜侧。
随从驾马,马车缓缓行进。
车中端坐之人仪容俊美,身形颀长,姿态极有章法,不会过于硬朗,亦不过于秀气,风神清雅,英气十足。
那正是大武艺的第二子大钦茂,在诸王子中,除了世子大都利行之外,他是最为人称道的一个。
隽清生在北地,没有亲眼见过竹子,但她觉得,汉家诗书上说的清风明月修竹般疏朗高华的君子之风,应当如是。
“高隽清见过二王子。”她欠身施礼。
大钦茂开口:“听说你进了青云司?”
“回殿下,是。”
“你是不是一直有事瞒着我?”大钦茂双眸清明,长眉微颦望着她,声音有些低沉,“青云司不再寻你,你却自己一头撞进来,我竟不知,译语也是要查案的吗?”
她盈澈的双眸泛起涟漪,接着便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大钦茂静静听完,却是言之恻恻,“你从未信过我吧。”
“不是的殿下,我只是不想让殿下牵涉进来。”
他语意苍凉地说,“我还记得第一次在宫里见到你,好像还在昨天,竟已经像前世一样了。”
隽清记得,第一次见大钦茂,是仁安七年的秋天。大门艺带她入宫,在漪清园中等候时,赏着园池中繁盛艳丽的牡丹花,有的品种甚至其它地方都很少见。
听到身后脚步声,一个温润清冽的声音随风飘来:“你是?”
她回过身,见是一个青色衣袍的少年,约莫长她几岁,还未答话,那少年忽而恍然:“你是高姑娘吧?二叔带你来的?”
“是,民女高隽清参见二王子殿下。”
少年疏朗一笑,“你认得我?”
“我猜的,不过,现在认得了。”现下世子、三王子皆不在宫中,看年纪,他也只能是二王子大钦茂。
他看了一眼牡丹花田,“这些花是当年母妃喜欢的,父王特意寻了匠人,方才打理得繁盛,现在也没什么人在意了,你若喜欢,我叫人摘一些给你。”
她摇摇头,“摘下来没几日就枯萎了,美丽的事物远远赏着就好。”
看清他手中拿着的书卷,随口说道:“这书在北地可是稀罕物。”
那是《洛阳伽蓝记》,建国之后,大祚荣始,佛教和大唐文化传入,但由于连年征战,传播十分有限,他手里这一本,大概是入唐使节带回来的珍本。
大钦茂忽然好奇地问:“我听说你去过大唐,长安吗?还是洛阳?”
“可惜只去过辽东河北一带,那时我尚小,爹爹不方便带我走远路。”
大钦茂望着远方的天空说道:“二叔给我讲过很多大唐的风土人情、繁华壮丽,要是有一天我也能去看看就好了。”
“如果是殿下的话,也许有机会去的。”
多年以后她还是记得那时的场景,天高云淡,清风微拂,两人相视一笑,就好像应了古辞中的一句话“乐莫乐兮新相知”。
可那时不会想到,那悲凉的前一句也很快应验了。
她在宫中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大钦茂,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也是他。
那个兄弟阋墙的日子,文华阁倏然打开的大门,循着隐蔽少人的路径驶向宫门的马车,下凡神祇沾染红尘般微蹙的眉眼,经常会在她的梦里出现。
离开王宫后,几次化险为夷,最后被王上赦免,应当都离不开大钦茂的暗中照拂。后来她常想,她这人独来独往惯了,最怕亏欠,滴水之恩,尚需涌泉相报,这般深恩,大概要以命相偿了。
“殿下大恩,隽清谨记不忘,此生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不需要,我们之间,不论这个,我只希望你能过得好。”大钦茂唇动了动,神色黯然,“婶娘和阿弟还是没熬过去,二叔府上那么多人,我也只能保下你。”
她默然垂首,片刻后从怀中拿出一枚玉佩,就是那日借以敲开裴府大门的那一块,双手呈递给大钦茂,“这玉佩太过贵重,民女无福忝受,还是还给殿下吧。”
她收到这份生辰礼时,原本以为只是普通的玉佩,后来才听说,王妃的母家偶得一块上好玉石,雕琢出三枚玉佩,三位王子所持,乃是世间仅有,巧夺天工,殊为名贵。
大钦茂望向那玉佩半晌,目光渐渐垂了下去,只说声“好”,伸出手从她掌心取回了那枚玉佩。
这时随从忽然勒马,她掀起车帘向外看去,却是裴翊站在车前,抬手施礼,“微臣参见二王子。”
大钦茂探身说道:“裴掌司,我路过,偶遇高大人,闲聊了几句,也没什么事,那我就先回宫了。”
隽清下了马车,马车向旁边的巷子驶离,向着王宫的方向行去。这厢裴翊看看隽清,“顺路,一起走。”
二人静静走着,本来无话,裴翊先开了口,“若你觉得我阻了你的登云路,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她的目光闪了闪,勉强一笑,摇摇头,片刻后,还是将一直以来的疑惑问出了口:“掌司,你知不知道,圣王究竟是如何会答应赦免我?”
她知道,但知道的并不很完全,倒是真的希望裴翊能为她解惑。
裴翊沉吟片刻,“二王子在射猎中夺得头筹,没有要圣王的赏赐,自己跑去讨了个恩典,但有一个条件,”他止步看向她,“那就是二王子不可以把你留在身边。”
这句话暗含的隐喻和提点很明显,纵然他借那次的机会帮了她,可圣王会对她存有一丝警惕,他们之间不应该再表现出过分的关心与庇护,更不可有其他期冀,若有,那便是她的催命符。
“这个事情,没有几个人知道,你心下清楚就行了。”
“多谢掌司,我知道了。”
“他的身份本就不可率性而为,更何况……”他的话戛然而止,隽清好奇,“更何况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抬头看看蓝天,白云流转,这个时节,风向快是要变了吧。
耳中听得前方街面上喧嚣,二人回神一看,一些人似是围着一个摊位,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情,裴翊快步朝那里走去,隽清跟在后面。
因二人皆着常服,并没有引起众人关注,分开熙攘的人群,只见围在正中的并非什么摊位,而是一个浑身衣服浆洗破旧极为宽大不合身、脸上如小花猫一般的小女孩。
观者纷纷叹息——
“卖身葬父啊。”
“可怜呐。”
“这也太小了点吧……”
小女孩的身后,果见一物用干草编织的草席裹住,女孩还很小,眼中满是迷茫和无措,目光在人群中流连,与隽清的眼神相对片刻,又低下头。
隽清默默无言,回身穿过人群回到宽敞的街面上,裴翊抱着臂也走了出来,走了一会儿,只见隽清停住脚步,向两边铺面打量。
摸了摸自己腰间的钱袋,踌躇了片刻,缓缓转头望向裴翊,“大人,身上带银钱了吗?”
裴翊听到这话看向她,目中分明闪过一瞬不可思议,她赧然,又硬着头皮说:“可否先借卑职一些,过些时日连本带息归还。”
这沉默的时间仿佛比百年都漫长,长到隽清以为等来的必是不屑与回绝,谁知裴翊竟也没问她要多少,径自从怀中取出钱袋丢给她。
隽清大喜,道了谢,又说,“我去去就来。”
裴翊以为她是想给那小女孩一些银钱,谁知她却跑向相反的方向,不觉有了意趣,想看看她到底在干什么。
不久后隽清复归,将没花完的钱呈递给他,裴翊不禁问道:“你去了哪里?”
“那边铺子里买了副棺木,让店主找人帮她将父亲安葬了。”
裴翊哑然,“我是该夸你善良还是……”
“我找街坊求证过,是真的,如果这样也不行那就只能自认倒霉、买个教训。”
“理由呢?这王城乞儿不少,怎么没见你个个这么好心?”
她一时语滞,目光黯了黯,“我爹的墓,是个衣冠冢。”
“我爹在茫茫大海里,没有回家,这段时日我找了船上的人回忆当时的情形,他们最后都告诉我,爹爹是怎样落海的,那就是爹爹在这世间留下最后的影子。”
她回首望向小女孩的方向,“我这一生都是镜花水月,如果这一点点善行能帮到她,甚至改变她的一生,那也是个好事。”
她眼圈有点泛红,连忙侧过头去装作被风吹到。他仿佛看到她身上那一点万难之后悲天悯人的慈悲心。
“立身红尘,善良不是必需的,甚至有时是有害的,这一点你也要明白。”裴翊负手望着她,“再说了,你才多大,说什么一生,否极泰来,说不定,你是有福之人呢?”
隽清闻言有了点笑意,“大人分明也不是像传闻中的那般啊。”
裴翊的人生分明是以青云司为分水岭的,入司前时人多赞其风华绝世,入司后渐渐只余下狠辣无双。
“被人爱戴与被人畏惧如果不能兼得,显然,后者要更有用。世间并无绝对的黑白,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不可一叶障目。”风拂动他的衣袖,他望向远方,不知想到了什么。
隽清揖道:“卑职,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