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王准备派人出使日本国,这段时间在遴选译语随使船前往,她不通日本语,不在遴选之列,但出使事务繁杂,整个朱雀阁都忙得不可开交。
这日还没到晌午,只听见中庭传来吵嚷之声——
“你们凭什么抓我,抓他就行啊!你们知道我爷爷是谁吗!别动我!”
一个很年轻的不服不忿的声音不断传来,吵得同僚是一个字都写不下去,索性搁下笔,拉住经过门边的青云卫打听。
“哦,他呀,在赌馆跟一个人打起来了,受了伤,还毁了东西,有人报了官,就给逮这来了。”
“这种案子咱们也管?”
同僚压低了声音说:“他是左相族里的一个后生,不适宜公开审理,就拉咱们这来了。”
里面审着案情,隽清这厢还在奋笔疾书,但门口同僚闲聊的话语还是时不时飘过来——
“听说那个是左相杨青衍的一个远房堂孙,叫杨信,另一个是个船工,好像还跟过使船的,叫什么时平。”
听到这个名字,隽清笔下一顿,一滴墨滴下,在纸上洇开。
她搁笔起身,匆匆向那边走去,刚转过屋角,被经过的裴翊叫住:“干什么去?”
“掌司,我之前一直在找船上的人查访,其他的人都已问过,唯有这个时平,我一直没找到他。”
还没等裴翊开口,就看见一个戴着面纱的女子手执马鞭走了进来,堂上的杨信听到声音回头看到她,如见神明,“云姐姐!救我呀!”
女子面容虽被面纱遮挡,但仍看得出臻首娥眉、姣好清丽,只是此时的神情有些冷郁,向杨信问道:“你确实去赌馆赌钱了?还打伤了人?”
杨信心虚,但嘴上并不示弱,指着时平对女子说:“我就是看看热闹,他先动的手。”
“不止吧,”女子显然已经将内情了解了七七八八,对他的说辞半句话都不信,“爷爷准你们待在王城,是要你们求学上进,不是方便你们作威作福、嗜赌成性的。”
杨信拉着女子的衣袖,“堂姐,咱们先回家吧,回去再说好不好?”
女子拂开他,朝着审理的青云卫施了一礼,“大人,小女杨云岫,舍弟做错了事,自是他的不对,请大人们秉公办理,该罚便罚,该赔的损失,一分都不会少。”
杨信闻言有些绷不住脾气,“不是,你怎么这么不近人情啊,多大点事啊,又没死人,你就不顾族里颜面了?”
杨云岫闻言,秀眉一挑,举起手中的马鞭,结结实实在他背上打了一鞭。一瞬间把杨信打愣了,俄而疼的龇牙咧嘴、气急败坏,指着杨云岫:“你敢打我!我爹娘都没打过我!”
“打的就是你,我杨家一向家风甚严,自是不容你这败坏之徒,今日是我来,不过一鞭而已,若是爷爷亲自来,你这腿就别要了。”
杨信恨恨地看着她,脱口而出,“耍什么威风,你还不是副王妃呢!”
堂内一时气氛有些微妙,杨云岫没有生气,只是恨铁不成钢,撂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开了青云司,“爷爷说了,等查清了,受完了罚,便哪来的回哪去吧,以后也别来王城了。”
青云司办过不少大案,所以这种小打小闹的市井小案,简单得连一碟小菜都算不上,雷厉风行审理完毕,该关的关,该罚的罚,轻飘飘得就过去了。
抛下审案不表,裴翊知会全司,今日这桩案子,不许在外面乱说。不外传是不外传,司里可没少了议论。
外面或许很少有人知道,但她当时在宫里,还是听过一些的。杨氏,是朝中的世家大族,杨云岫,是左相杨青衍的长孙女,传闻中要被许给世子大都利行,是渤海将来的副王妃。
因这桩姻缘,是先王妃去世前提的,忙过了丧期,大都利行又去了大唐宿卫,一去就是数载,杨云岫也一直没有另外许亲,这件事几乎被大家遗忘,今日由此案引出,也不过是多了一些谈资而已。
青云狱在司中最幽深处,由白虎阁掌辖。
她得了许可,去牢里向时平问话。典狱卫引着隽清穿行在甬道间,光线昏暗,凉风习习,一股似有若无的血腥之气直冲鼻间。
根据现在掌握的情况,时平在使船上风浪来袭时也落了海,最终没到大唐,而是被海浪冲散,漂到岛上为渔民所救,辗转独自回来。受了嘉赏,便开始挥霍无度,赌博滋事,醉生梦死。
典狱卫引她到时平所在的监牢前,便依吩咐退到一旁。
隽清对他说:“时平,今日请你协助调查一桩案子,还望据实相告。”
时平看她是个姑娘,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躺在炕上翘着腿,颇为漫不经心,“这青云狱就是不一样啊,待遇不错,还给送小美人儿来。”
隽清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儿,只听候在一旁的典狱卫喝道:“瞎说什么东西,起来坐好了!”
时平懒懒散散地直起身做好,看向高隽清。
她这才开口:“仁安七年使船入唐,你在使船上做艄公,遭遇风浪的具体情形是怎样的,你又是如何得救?”
他面露疑惑,“这跟这案子有关系吗?”
隽清不容置疑地说:“请你回答。”
时平只得说道:“那天晚上狂风暴雨,那浪有一船高,我一时没扶住,掉下去了。我抓住一块木板,好不容易漂到陆地,辗转才回来的。”他显然很不耐烦,“不是,大人,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还有什么可问的?”
她并没有理会,继续问道:“船上可有什么可疑或特别之处?”
他只得继续回:“没有。”
隽清踱了几步,复问:“其他船工说,那船上的使臣,云麾将军高彦曾经托你转交一封信,那封信现在何处?”
时平眼珠转了转,片刻后答:“小的有负高大人所托,那信丢失在海里了。”
“我知道了,谢谢配合。”她转身朝外走去,旁边的符昶跟上她的脚步一起往外走,低声问:“他有问题?”又问:“你最后那个问题,是在诈他?”
隽清停住脚步,点点头,“我爹没让他带过信。”
“所以你是怀疑……”
“他没在船上。”
“就因为这个问题?”不知何时,裴翊的身影出现在前方,插话问了一句。
“不止,”她看向裴翊,“他回答的时候,眼珠经常无意识地转动,几乎不与我对视,很可能在撒谎,而且他坐起时下意识的身体姿势是军中作训过的姿势,我爹的正职是武职,我知道。”
“军中?”符昶回想了一下,“可时平没入过军中。”
“对,可我看卷宗,他有一个孪生兄弟,叫时安,参过军,而且,后来成了逃兵。”隽清说到这,看向裴翊,“我记得卷宗上说,时安正是六年前郢州之乱时逃的。”
符昶知道“郢州”这两个字对裴翊来说意味着什么,小心翼翼地问:“所以这个人可能根本就是是时安?”
“或许使船上是真正的时平,他的确是落水了,但也死在海里了。”
这发现一时让他们有所震动,不亚于在幽深黑暗中撕开一条裂缝。
裴翊盯着他们身后的甬道,“明日,我亲自提审他。”
符昶在裴翊走远后一缩脖,“自求多福吧。”
“谁?”隽清不解。
符昶伸出大拇指向后面监牢指去,“掌司这几年基本不亲自审人犯了,刚来那两年,那审的叫一个嘁哩喀喳、雷厉风行,不见血不收手的,这位仁兄啊往刀尖上撞,啧啧。”
第二天,时平又被从牢中提出来,颇为不满,他不认识裴翊,但是见到他,看那气场便知不是小角色,故而也不敢怠慢。
裴翊开口便问:“你叫时平,你有一个孪生弟弟叫时安,他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早就不联系了。”
裴翊翻翻桌上的卷宗,“时安与家中不睦,后来入了行伍,却又做了逃兵,更是无法过活,干起打家劫舍的勾当。”
“他就是个不成器的,也许早就死了吧。”他的语气中颇为不耐烦。
“我们调查过,旁人都说,时平是温和谦逊的性子,可我看你,好像变化挺大啊。”
“都死过一回了,人活一世,就得怎么舒服怎么来。”
裴翊的目光锐利如刀锋,盯了他片刻,令道,“来人,”立时有两名青云卫近前来,裴翊一抬手,“把他的上衣给我扒了。”
部下得令,一人上前制住他,一人动手扒开他的上衣,他不明所以,做着无谓的反抗,“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挣扎着,怒不可遏地盯着裴翊,裴翊起身走近几步,看看他身上的刀剑旧疤。
“船工会受这么多刀剑之伤吗?”裴翊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步步紧逼,“当年郢州发生了什么,你为何要逃?”
“郢州……什么郢州?”他睁大了眼睛。
裴翊凑近他,颇有压迫之感,“使船上的是时平,但你,不是时平,你挥霍的那些钱,是你哥哥用命换的。”
他愣了许久,忽然大笑起来,目光变得凶狠,“那又如何,他欠我的,从小全家人都偏爱他,什么都先给他,就因为我先天有心疾,他们觉得我不祥,想让我自生自灭,可我活下来了,哈哈哈!”
“所以,当年郢州发生了什么?”此时的裴翊还显得颇为平静。
时平,应该说,时安,毫不客气地吼道:“要么使团要么郢州的,有完没完了,你谁啊你?”
只见刀光一闪,一声惨叫划破空寂,裴翊反手抽出部下的佩刀扎进他的腿,“回答我的问题!”
看多了审讯的部下自是司空见惯,后面的隽清便是一震,只见时安疼得哆嗦,“当……当年有人找到我……给了很多钱,让我把水搅浑,鼓动大家把矛头对准铁利。”
“谁找的你?”
“我不知道他是谁,一看就易了容。郢州那些官老爷,有几个干净的,没准是寻仇吧。”
“你说的当年那个人,又找你了吧?”
“是,他们找我演一出苦肉计,让时平帮他们做事,但具体做什么,我不知道,我也没想到他会答应,我也没想到,他会死在海上……”他脸色惨白,腿上还在流血。
“那次使船,有三人落海,时平做了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只跟时平说了。”
裴翊想了想,从案卷下面抽出一张纸笺,在时平眼前展开,“这个图案,见过吗?给我仔细想想。”
他哪还敢怠慢,睁大眼睛看了看,想了半天,忽而喊道“见过,见过,来找我那个人,他手臂上的雕青,就是这个样子。”
“给他止血。”裴翊撂下一句话转身,走到门口,侧头对痛的龇牙咧嘴的时安说:“对你不公的是你父母,不是你哥哥,你小时候被留在山里,是你哥哥把你找回来的,他为了你平安不惜舍弃性命,他不欠你什么,你没资格怨恨他。”
在时安怔忡的时候,裴翊径自离开,走过一个拐角,看到隽清。
“你猜对了,这不是小案子,我要立刻禀明圣王。”
她的眉宇间仿佛氤着轻霜细雨,定定地望着裴翊,“所以,我们要查的,其实是一个案子。”
裴翊语意沉沉,“逆风扬尘,还坌己身,月亮不会永远被乌云遮蔽,这个案子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她抬起眼,一双眸子,像燃着灼灼火焰,语气却清浅坚定,“我与你一起。”
幽长空旷的廊道里只有他们二人,裴翊同她说:“前路或许是你根本无法想象的。”
不知是否因为廊道太过静寂,她的声音仿佛绕梁的仙乐,直击心间,久久不绝——
“就算业火无边、荆棘漫地,这条路我也想和大人一起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