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黑色汽车驶过公路,在一片树丛掩盖的别墅围栏前停下,走出穿着黑色无扣西装、一头黑色短发的人。她看起来还算年轻,岁月没在她脸上雕琢出什么痕迹,永不停息的运动锻炼让她看起来紧致健美。
亚莲站在别墅门前,按响门铃。
她已经有接近十年没来这里了,因为这里有着她过去的噩梦、旧日的阴影。
正在修剪草坪的仆人匆匆忙忙跑过来:“阁下是......”
“我是亚莲。”她微笑着说,“我找伊万姐姐有点事。”
仆人为难道:“您好像不在今天的访客名单上。”
“你是新来的,不认识我。你直接告诉管家,我要和我的亲姐姐见一面。”
仆人愣了愣,拿起对讲机说:“玛丽姐,有一位亚莲阁下说......”
“谁?”
“亚莲阁下。”
“你等等,我过来。”
仆人抬起头,冲亚莲笑了笑:“请您等一下......”
亚莲依旧微笑:“不碍事。”
她返回车上闭眼休息了半个小时,才听见铁门打开,有人匆匆跑过来,弯腰凑在车窗外道:“亚莲大人......”
亚莲睁开眼:“玛丽阿姨。”
管家穿着裁剪妥帖的棕色细格礼服,朝她露出笑容:“您回来了。”
亚莲做出要下车的姿势,管家立刻打开车门,手背贴着车门框,恭敬地弯下腰。
“这里没什么变化。”亚莲说。她走进大门,打量着广阔无垠的草坪与绿色尽头一座巍峨的白色宫殿。与其称之为别墅,应该叫做庄园或是城堡。
在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上,两排瘦干高的白色树丛分立两侧,平坦开阔的道路是由白色石块一颗一颗搭建而成。
这座庄园来自一个入狱的它帮首领,曼斯花了比较低的价格购入它。
管家带她走到门边的泊车旁,这座庄园的客人必须靠摆渡车通行,否则仅凭双腿非要走上一个多小时。
坐进摆渡车,亚莲脑海里不断闪回过去的记忆。
草坪上,小亚莲迷茫地被周围的人用弹弓石子打在腿上肚子上脑袋上,她看着大笑的姐姐和其朋友们,感到疼痛和无所适从。
书房里,曼斯不知多少次指责小亚莲头脑愚钝、功课差劲,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她,多亏了自己的付出,小亚莲才有饭吃、有地方住,如果自己抛弃她,小亚莲将会死在寒冬里。
小亚莲的脑袋在谩骂与打压声中越埋越低,终于有一天,胸腔里长久压抑的怒火沸腾起来,她第一次看向了母亲的王座。
“皇帝”、“总统”、“天子”都是社会概念,人并非一生下来就知道如何成为她们。
小亚莲没有野心,她懵懂到蠢钝的程度,但野心是可以培养的。
从五年前开始,她就想接手这个片区。这个念头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就像乞丐的孩子很难想到竞选总统,而官员富商的孩子更有可能将视线落在权力宝座上一样。她是曼斯的女儿,被打压、算计那么多年,又被斯狄安苦心栽培那么多年,自然有了取代曼斯的欲望。
她认为曼斯德不配位,那就应该让位给更体恤小妹、更适合这个王座的她。
从前她对权力总是持仰望态度,她以为权力高高在上,这是因为曼斯把权力紧紧捏在手里,不许任何人看也不许任何人想。她不懂权力,因此恐惧权力。
后来她在首都大学加入了政治俱乐部,才发现,——以她偏激而浅薄的眼光来看,西丹党派的斗争就是统治者们在争夺对西丹进行己方学派社会实验、从而给大众制定己方学说规则的权力。
她没想成为西丹的统治者,但至少在hermana,她要去争一争。
那么多人德不配位,她凭什么要因为自己的浅薄和愚蠢放弃争夺的权利?
这就是亚莲过去乃至一天前的想法。
维达像品尝糕点一样吞下了她美味的野心。
摆渡车停在五层楼的宫殿前,管家朝她伸手,亚莲轻巧地跃下,挥挥手:“我还记得这里,你先去忙。”
“这不是待客之......”管家说到一半转过话锋,“亚莲大人始终是这里的主人,作为奴仆的我们也应该好好伺候您。”
“你知道我不喜欢有人‘服侍’或是‘伺候’。”亚莲说,“我不习惯这些。”
管家有些为难,于是亚莲又说:“那你为我开门吧。”
管家如蒙大赦,回到自己的专业领域,就算是做出替她开门这样的动作都显得轻松不少。
伊万在管家出门时知道了亚莲前来的消息,她此时坐在客厅沙发上,懒洋洋地涂指甲油。
“我们姐妹说话,阿姨,你去楼上看看她们打扫得怎么样吧。”亚莲对管家说。
管家有些犹豫:“这……”
“如果你不放心,可以检查我身上有没有携带武器。”
管家垂下头,惶恐地:“不不不,您是主人,我怎么能检查您呢。”
伊万笑起来:“阿姨,你去楼上吧,她没带枪。就算带了,她敢开吗?”
管家的确非常隐蔽地检查过亚莲身上是否携带枪支,此时听到伊万吩咐,便一边点头一边退出了客厅。
此时这里只剩下她们两人。
“姐姐,我想请教你一件事。”亚莲走过去,伊万头也不抬,她便自己坐到一旁的沙发上,看着伊万涂指甲油,一边说道。
伴随着她入座,伊万手上一顿,缓缓抬起头,嗤笑:“真把自己当主人,把这里当你的家了?”
亚莲微笑:“姐姐,不管你怎么讨厌我,我始终是母亲的女儿。我有她的基因,这个家,也得有我的位置。”
伊万闻言,心中陡然涌起了万般复杂的情绪。恼怒、怀疑、不安、憎恨......她看着眼前这个从容镇定的妹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亚莲从小就很像曼斯,尤其是那双眼睛里透出的冷漠残酷,与曼斯灰色眼睛里的漠然如出一辙。但也许是太过相似,曼斯心中总有危机,她甚至害怕这个和她一样的孩子,因为她知道自己是怎样一个六亲不认的角色。她恐惧亚莲报复自己,就像她当年杀死了虐待自己的母亲一样。
伊万深深知道这一点。
她虽然常常对着母亲撒娇卖痴,但并非不谙世事、天真无邪,相反,她对母亲阴暗面的了解比任何人还要多。
就算她知道母亲不是好人、甚至随时可能抛弃她,她也无所谓。她足够优秀,母亲不会把她当成失败品淘汰。
伊万的骄傲当然有迹可循。她从小接受曼斯无微不至的教导,在好学、自信、勤奋、优雅的家族文化熏陶下长大,明白自己要如何走上顶峰。曼斯特意花了大量的时间精力陪伴她、请十个老师帮她明确感兴趣的学科以及培育诸如骑马、射箭的运动艺术爱好。
她十岁就在艾米利与维利奥老帮派的关系托举下进入维利奥公学就读,十一岁和维利奥旧皇室后代同吃同住成为挚友,十四岁背完了各洲各国的历史,十六岁精通三大洲语系一个人在西北洲和东北洲游历。在富二代普遍就读商科时她十七岁考进维利奥国立大学数学系,二十四岁拿到了数学物理双高等学位,二十六岁进维利奥国家科学院做研究,二十九岁连上三期物理人杂志封面。要不是曼斯逼她回国经营体系的产业,她的名字会浓墨重彩地刻进历史里。
而亚莲,没有一点读书的天分,也从不努力,就算在普通高中都是吊车尾的成绩,如果没有斯狄安的帮忙根本考不上大学。
但她嫉妒亚莲,因为亚莲比她更像曼斯的亲生儿子,因为她放弃科研事业后更仰仗曼斯的财产。就算亚莲没有灰色的眼睛、没有学术的天赋、没有显赫的地位,只要和曼斯站在一起,无人会觉得她们毫无关系。而伊万,她不管怎么装也装不出那副冷酷无情的模样。
她觉得这个世界多么美好,为什么要每时每刻都警惕、戒备,像是一不小心就会被杀死,或是时时刻刻都准备和别人同归于尽。她不理解、不明白,难道这些人心中真的有这么痛苦吗?她为了一个数据从西北洲飞到东南洲,通宵达旦地写论文,一年里头发掉了一大片;她被天资胜于她的物理学家嘲讽她的研究领域是虚构的,质疑她存在的价值,还有一群人附和;为了验证一道难题她烧伤了头皮,人们看似关心她实则都在嘲笑她毁容......这样的事情多如牛毛,她也一个一个忍下来了,为什么这些人就不行呢?
因为自己不够痛苦、太乐观太能忍耐——多么美好的品质!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碍眼的小孩与自己的母亲越来越相似。
直到得知亚莲为小妹们的利益四处奔走,她愉悦地冷笑。亚莲走了一条吃力不讨好的路,自讨苦吃,没人会感谢她。她清楚这条荆棘路必定会让亚莲流血流泪甚至丧命。听不得实话的人太多,蠢货太多,恐惧清醒的人更多,有的人要靠谎言才能活下去,而亚莲居然想戳破这个谎言。要为必定背叛你的人而死吗?亚莲这种从始至终的失败者才会这样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