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眼,黄莺回到了两年前。
回到两年前的车祸现场。
上班途中,一辆装满白菜的逆行三轮车忽然从拐弯口冲出来,把黄莺的腿撞折了。
躺病床上醉生梦死两个月后,她决定接受现实,撑着一瘸一拐的腿返回学校。
既然叫她走狗屎运重生了,那她必得要像无数重生文那样,完成那个伟大的命题,逆天改命。
光改自己的还不行,闺蜜的也要改!
她放不下对俞米的悲痛与悔恨,在新学期伊始,拒绝了带教恩师提携她去初三年级部锻炼的好意,脱离上辈子的人生轨迹,执意要去初一年级部。
打算离俞米更近一点,在最后关头拉住她,一定要让她活下来。
工作只是这漫长人生里,很小很小的一部分,为这小小一部分付出整个的生命,不值得。
但黄莺怎么也没想到,更换执教年级这个小小的变动,像蝴蝶振翅一样,在自己新生命的轨迹中掀起了万丈波澜。
她的人生角色,从俞米的闺中密友变成了职场对照组,一个时刻同俞米争评级、评奖、评职称资格的有力对手。
甚至黄莺的初始表现,比之前世那位对照组更为卓越。
她无法接受,未来俞米内心所有的绝望都是自己带来的,更无法容忍自己成为杀死俞米的那把刀。
所以,她打算辞职。
正在此时,一个老教师猝然病退,年级部急缺班主任。
黄莺偶然听到教研组长金一言打电话,似乎在聊这个岗位的安排,对方似乎想让金一言举荐俞米接老教师的空岗。
俞米要调岗?
霎时间,她仿佛听到俞米的人生列车发出“轰隆”的响声,然后义无反顾,往那条必死之路开去。
这一走,肯定就要出人命,还辞什么辞。
黄莺做了一个自己都感到无力的选择,她横插一脚,抢在所有人之前,走上了前世的俞米走过的路。
对照组抢了主角的戏路,简直疯狂。
这个疯狂的举动,让今生的俞米气运加身,享受着命运的馈赠,一路顺遂,离前世的班主任抑郁之路越来越远。
而黄莺自己,却只能在痛苦中清醒,清醒中沉沦。
在沉沦中逐渐明白,如果前世的结局注定要到来,就算自己退缩离职,也会有下一个李莺张莺补上,成为新的对照组。
所谓职场霸凌的领导,双差生满天飞的班级,压力爆棚的工作量,晋升无望的职场道路……
俞米统统逃不开。
如果是命中注定,那就让命运见鬼去吧。
主角不想死了!
黄莺不信了,她就不上那个天台,不跳那个楼,看命运能把她怎么办!
无论如何,她都会挺到那一天,挺到亲眼看着俞米跨过1月15号,然后再心无挂碍的辞职。
不离职,她可能得疯。
每天对着自己最熟悉的人装冷漠,看着这人离自己越来越远,却不能表露出一丝端倪,并非什么容易的事。
黄莺从未觉得自己这么能忍,也这么能装。
王老师也觉得黄莺这小姑娘特别装,轻蔑地看她一眼,又把头往窗外勾,确认俞米不会杀回头,才掉头和赵辉聊天。
“看她那样,有什么好神气的。不就是有个当大老板的爹,谈了个厉害的对象吗!得亏她爸公司没上市,对象也只是个小科长。要真上市了,再给她谈个局长,那不得牛上天。”
王强理了理自己的行政夹克,把背后蛐蛐人的事,干出了替天行道的派头。
赵老师端着保温杯,吹了吹茶叶,煞有介事地喝了一口茶水,才慢悠悠回道:“小俞还是太年轻,不懂事。”
黄莺写“5”的手顿了一下,几秒后补了个“3”。
可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和年轻不懂事有什么关系,纵然俞米交不到男朋友,凭她的投胎水平,只要亲爹不破产,一辈子吃喝不愁。
男士聊八卦的兴致,并不亚于村口的老太太,可见爱管闲事这事儿和性别无关。
王强明着探讨俞米,实则暗戳戳批判以俞米为代表的拜金女,年纪轻轻,只会靠性别优势坐享其成,伤风败俗,丢人现眼。
凑巧进来一个中年女班主任,名蔡雅静。
蔡老师长袖善舞,和学校各个阶级的领导关系都处得很好,本身也是个教学教研能力出众的英语老师。
黄莺对蔡老师印象最深刻的,是她春秋冬脖子底下离不开的亮色纱巾。
红橙黄绿青蓝紫……每天换一个颜色,一周不重样。
这爱好和卢晓的彩色发箍有异曲同工之处,以至于每次黄莺看见蔡老师,都有一种看见中年卢晓的错觉。
蔡老师今天的纱巾是橙红色的,象征着她似火的助人热情。
竖耳听了几句王强的话,笑着加入阵营:“唉,不能比不能比。人家小俞不过二十出头,开得可是百万级别的奔驰。今天她背的包,前几天我还刷到过,比车贵多了,怎么也值南城二环一套房吧。”
蔡雅静说得寻常,笑声咯咯不停。
黄莺却听出了话音深处,那股掩盖不了的浓重酸味。
王老师双眼放光,宛如遇到知音,立马接过蔡老师的话茬总结:“现在的年轻小姑娘啊,都太浮躁了,做什么事都静不下心。”
“心里想的不是啃老就是啃对象,完全不想靠自身努力打拼,好好过日子,更别提什么报效祖国,成为匡扶国家社稷的栋梁。”
“明明好吃懒做啃男人,嘴里还老提什么女权,一点小事就拉到网上放大化,搞什么性别对立。”
“简直就是败坏社会风气,阻碍时代发展和人类进步!”
贬低女人的话题,是中年离异男士赵辉的心头爱。
他不甘落后,痛心疾首。
大腿一拍,接过第二棒:“哎,所以说做女人轻松啊,出嫁前靠亲爹,出嫁后靠老公,不想嫁的找干爹。”
王老师一下得遇俩位知音,犹如神助,“哗”得站起来,洋洋洒洒千来字。
道尽他认知中所谓的当代女性生存法则,以及男性艰难养家的普遍困境。
蔡老师笑眯眯向黄莺递出橄榄枝:“黄老师,你和俞老师关系最熟,你说我们说的对不对?”
这橄榄枝一点也不友好。
王强二人的抱怨黄莺没搭腔,不代表她什么也没听见,更不代表她是没脑子的蠢货。
明眼人谁不知道她和俞米的立场水火难容,到如今都没有掐起来,完全是她全力避让努力来的。
不结仇都不错了,哪来的什么最熟。
蔡老师要拉黄莺下水,她本懒得搭理,避免给自己和俞米本就尴尬的关系火上浇油。
岂料王老师自作聪明补上一刀:“蔡老师你这话问的,黄老师和俞老师这对全校出名的语文组姐妹花,得给你闹掰了。”
字字句句都在说反话,挤兑她的心不要太明显。
蔡老师仍嫌火烧得不够大:“我就说几句公道话,又没干什么离间的坏事,她们朋友处得好好的,怎么就掰了。要掰也和我没半点关系,而是因为她们本来就是塑料情。”
王老师“嘿嘿”一笑,更显猥琐。
黄莺单手合上笔盖,把核对无误的纸质表格整理在一起,借桌面把边口都掇齐。
抬眼看向王强,问:“王老师,听蔡老师讲您女儿去年刚结婚是吗?”
王老师有点莫名其妙:“是啊,怎么了?”
“您给女儿的嫁妆没个几百万也得五六十万吧,男方给的彩礼肯定就更多了。”
黄莺问得太委婉,王老师仍没太懂她为什么要这么问。
学校确实有人知道他嫁女儿一分陪嫁没掏,还白拿女儿二十万彩礼这事儿。
但好在并没有大面积传开,知道的人非常非常少,像黄莺这种年纪轻的就肯定不知道。
王强干笑几声,打马哈道:“啊,这事一向是我老婆……”
黄莺自然不会给他掩饰过去的机会,接上话道:“抛开礼金不谈,聘礼怎么着也得房车齐全吧?”
这话问的,一点都不像不知详情。
人前装逼最怕遇到揭老底的。
王老师感觉后背冒冷汗,除了礼金,他也的确还占了亲家送给女儿的一套房和车。
现在他和老婆、儿子儿媳就住在这套房里。
新车是儿子在开,他开的是儿子淘汰下来的十年旧车。
王强状若无意地看向蔡老师,怀疑是她碎嘴把自家这些事当八卦告诉了黄莺。
蔡老师被他看得莫名,心里想的却是:老王这个猥琐男,竟然把压榨女儿这种丑事当成勾搭小姑娘的谈资讲出去,真踏马煞笔。
俩人各怀鬼胎。
黄莺问得天真,但她长相实在算不上纯真无邪,反而有些北方人的骨感英气,显得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十足十的压迫感,气势凌厉。
她又道:“王老师,像您这种书香世家,百年门第,蘅水苑做聘礼肯定是上不了台面的,怎么也得月亮湾起步。听说月亮湾那边的小高层最少也要六万多一平方,当然了,以王老师的气质,估计也瞧不上那些挤挤挨挨的小高层,女婿要送肯定也是湖心岛的独栋。”
蘅水苑是市中心颇有名气的高档住宅,俞米家就住那儿,但比起月亮湾仍旧差了十万八千里。
月亮湾是富人区,沿南城月亮湖商业街北岸一圈,共计12.6公里。
月亮湖较为特别的一点是湖中央有个岛,这湖心岛属于私产,寻常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黄莺上大学那年,湖心岛不知怎么被原主拍卖了,听说买者打算在沿湖滩边盖一个度假村挣钱。
可能钱不够,计划腹死胎中,最后盖了一片独栋别墅。
有热心网友科普,湖心岛的独栋别墅价值过十亿,整座岛一共就八栋,新中式别院风,称得上南城最奢华的天价楼盘,没有替代品。
关键不是有钱就能买,关系得够硬。
黄莺没见过照片,她身边连买得起月亮湾房子的朋友都没有,更别提什么住湖心岛别墅的人。
但南城自唐代起,就是天下闻名的鱼米之乡,富贵者多如过江之鲫。
湖心岛的奢,便是未能亲眼所见,也可想象难攀之度。
王强女婿家里经济条件还不错,也有一点背景,但放在文商大亨遍地的南城就属实有点不够看,大概率是拿不出十几亿当聘礼送给老丈人长脸的。
再说王强家,黄莺提的那个百年门第并非虚言,只是有一点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