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白孝正打头阵，后续她没再查到一个不整洁的床铺，也没抓到惹事精。

又回到407的时候，屋里的小男生一个个都板正的不像话。

她刻意看了一眼刘明明对面的床铺，多了床铺好的青色厚毛毯，被子仍旧是方块豆腐状，没有主人回来过的样子。

这么久了，不知庞霈人去哪儿了。

没人发消息通知黄莺，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找谁要学生。

余光瞥到白孝正，那个戏精坐在被窝里不睡觉，装模作样捧着本《水浒传》读，为了引起黄莺的注意，还刻意出声朗读。

黄莺只当没看到，转完一圈后，拔腿往外走。

白孝正见她一句好话也不夸就要走，赶紧出声叫住她：“老师，我有个问题要问？”

“明天课堂上再问。”黄莺脚步没停，知道他肯定没好事。

“不行，不行，你等一下，明天我就忘了。”眼看黄莺越走越远，他嘶吼道：“黄老师你别走啊！”

黄莺捏了捏拳头，停下回头：“你要问什么？”

“啊……”白孝正没想到她真停下了，一下也有点蒙，不知道该问点啥。

“没问题我先走了。”

白孝正胡乱道：“不不不，有，有。武松为啥要杀阎婆惜啊？”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嘴瓢脑子没跟上，犯了蠢。

空气突然安静。

黄莺倒吸一口气：“那是宋江。”

“啊！哦，对对对，武松为啥要杀宋江啊？”

黄莺咬牙，吐了口气，快速道：“武松杀的是潘金莲和西门庆，给他哥武大郎报仇。阎婆惜是宋江杀的，阎婆惜发现他救了劫生辰纲的晁盖，敲诈得手后又嫌给的少，拿密信威胁宋江反被杀。”

“哦哦哦，对对付，我想起来了。”白孝正一个尖子生中的尖尖，水浒情节倒背如流，第一次是口误，后面纯属故意想引起她关注，“我还有个问题，武松他杀潘金莲为啥要脱衣服啊？”

“你够了！”

黄莺忍不下去了：“想知道明天课间带书去办公室找我。熄灯时间到了，赶紧睡吧。”说完抬手把灯关了。

他不死心，裹着被子在床上蠕动，活像只蚕蛹，捏着嗓子捣乱道：“老师，我这是珍惜时间学习，您要支……”

黄莺当即飞了个眼刀过去，忽然意识到黑暗环境下他看不见，只能出声制止：“熄灯代表什么？”

熄灯代表所有学生应该立马安静，即刻就寝。

白孝正虽然爱闹腾，但被提醒后，该遵守的规矩还是懂的，再没发出任何动静来。

黄莺又回头挨个屋子看了一遍，指令明确告知众人睡觉时间到，手动帮他们熄了灯。

前前后后转了两趟都没看见庞霈，真是有点不太对劲啊。

打他被几个领导带走后，黄莺就没再见过这孩子，想当面了解情况也没辙。

一直等到九点半下班，也没见着庞霈回来。

黄莺心想着得联系一下家长，问问是不是被带回去了，又想了想，万一没回家，她问早了，家长知道出事又得闹腾。

思来想去，她打算委婉一点，从入冬的被褥这个话题入手。

她打开通讯列表，找到庞霈父亲的联系方式，好生一番斟酌语气。

黄莺：庞霈爸爸，今晚我到男生宿舍查寝发现，孩子的被褥还是夏天用的薄凉被。入冬后早晚温差大，被子太薄，孩子容易着凉，您明天有时间给他送床厚被子吗？

十几分钟过去，消息沉入大海。

快十点了，黄莺估计对方不是睡着了就是有事，打算先下楼。

学校处事一向主张遮丑，就算差清金额真的高达近两万，肯定也会想办法联系双方家长私下解决，绝不会不顾影响立马报警处理。

何况，庞霈周岁还未满14，仍处于刑事责任模糊的边界。

如果人不在校内，多半是被领导停课回家反省去了。

黄莺拐进楼梯间，踩着台阶一级一级往下走，心里面五味杂陈，她还没想好要不要插手管。

领导略过她直接上手，倒不是为了帮她担责。

兹事体大，学校是本着知道的人越少事件扩散范围就越小的心思，才直接忽视了班主任。

夜色冷寂，黄莺望着花窗玻璃上映着的皎洁明月，每走下一层台阶，找庞霈的心思就歇上一分。

最后一个拐弯口，在黄莺即将认识到自己的平凡于诸事无能为力的时候，她看见了一个清瘦的背影。

庞霈半个身子贴在右转弯的墙根，冷白的月光打在他惨淡的脸上，更显人身凋零。

原来人还在，只是躲起来了。

满脸颓丧，眼神破碎，恐怕确实犯了错。

黄莺长长叹了口气。

如果不是今晚月色比较亮，她压根发现不了西墙角还躲了个人。

这栋男寝一共六层，有三个直通楼梯，西边两道楼梯是给初一初二用的，而黄莺眼下走的这道东楼梯口，是专门腾出来给初三用的。

初三九点四十下晚自习，而九点，初一二的学生就熄灯休息了。

学校这么分，是为了互不干扰。

黄莺每次来男寝查岗，都是从西二楼梯口上四楼，九点半值班结束，再转东楼梯下去。

这样既不影响初一二的学生休息，又不会撞上初三学生上楼。

一直以来，按这个路线走的班主任只她一个，这是她头一回在东楼梯遇见大活人。

难怪庞霈没被男寝的值班老师抓到，就连次次都从这儿下楼的她自己，都从未想过会有学生胆子大，躲在这儿黑灯瞎火的角落里。

“庞霈。”

男生惊惶回头，看到是黄莺，下意识要躲。

黄莺略微有点恼怒，不知道为什么生不肖其师，这孩子跟个锯嘴葫芦似的，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他孤零零靠在墙根，在所有人都换上厚衣服的寒冬月，他仍旧只穿一件校服单衣。

再联想到他那单薄的床铺，黄莺只能泄气，忍不住心疼这孩子：“快十点了，你站这儿，就算不困，也不冷吗？”

庞霈摇头。

黄莺叹气，换个方式问：“你今年几岁？”

庞霈瑟缩，不知道她怎么突然问起年龄，但仍据实以告：“差一点，满周岁十四。”

“十三啊，搁古代，就是女生都没及笄呢。”

黄莺没有忽视庞霈偷偷观察她的行为，这孩子眼底满是畏惧，恍如一头又惊又惶的小野兽。

就算他早熟，行事可能有不端，人品兴许恶劣，但在黄莺这个老师的眼里他依然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心智仍未长开的孩子。

纵然犯了错，没必要觉也不给他睡。

罪不至此。

她一句责怪的话也没说，只问他校领导什么时候放他回来的，给他的交代是什么，又打算怎么处理后续事端。

这点庞霈倒是坦荡。

细说主任和校长问了哪些话，钱拿没拿，拿多少，花在哪儿了，还剩多少。

后又问了他和徐梦晴之间关系，怎么认识的，认识多久了，进展到哪一步了，还有哪些人知道他们的关系，除了钱有没有要过别的东西。

每一个问题他都如实以告，校领导没反驳，也没多问，结束后就让他先在年级部等着。

庞霈等了一下午，也没人来接手他。

直到晚自习下课才有一个不认识的学生去年级部喊他，叫他先回宿舍休息。

黄莺道一句我知道了，而后又问：“庞霈，和老师说实话，你很缺钱吗？”

这孩子瞪大眼睛看了黄莺一眼，然后扭开头，一言不发，再次演起锯嘴葫芦来。

黄莺后来回忆，才深感这一眼中的情绪有多复杂，饱含震惊，羞辱，痛苦，伤心，绝望……

作为发现他躲墙根的第一责任人，黄莺此时全部精力都集中在如何不动声色地劝他别多想，主动上楼休息，最大程度地降低出事风险。

同时心底还有余留几分反感，校领导戳了包火的纸也不管后续，拍拍屁股就走人，查岗的也有意思，人数都不仔细清点。

万一她今晚没来男寝，没发现庞霈躲在墙根，人丢了，这责任最后还是要栽在她头上。

万幸她来了。

黄莺深吸一口气，循循善诱道：“搁古代，女子十三岁还未及笄，也就是未成年少女。那十三岁的女孩子又被称为什么？”

庞霈看她一眼，轻声答道：“豆蔻年华。”

“很好，十二岁呢？”

“金钗之年。”

“二十岁呢？”

“桃李年华。”

庞霈咬了咬唇。

黄莺这一连串问题都快把他砸晕了，先前压在他心头的乌云，都因为暂且顾不上而消散了一点，已至脸色也不再乌青乌青的。

能答得准，可见人还算清醒，黄莺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因为身高的关系，她只能继续微仰着头看向这个外表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中学生，继续问道：“那二十岁的男子又称什么？”

“弱冠之年。”

黄莺笑着肯定他：“你每一个回答都思路清晰，反应迅速，看来脑子还没发昏到要寻短见的地步。”

“我，老师，我……”他欲言又止。

黄莺估计他一时半会也说不出什么深刻的话来，打断他：“信任，是人类构建良好关系的基础，师生关系亦如是。你信老师能帮你解决好这件事吗？”

犹豫了一分钟，庞霈嗫嚅道：“我不知道。”

“你还小，要是毫无芥蒂就信我那才真是有鬼了，但我知道你和白孝正一样，都是聪明人，接下来的话你要认真听到心里去，我只说一次，往后再不会提。”

黄莺直视他的双眼，借此传达最诚挚的善意。

“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做事，从不给第二次机会。”

庞霈略有犹豫，但还是选择了点头答应。

“古今中外，执法者对未成年犯的事都秉承宽容的思想去处理，况且你这只是和钱相关，压根算不上什么大事。”

“学校一定会从轻处理，但从轻处理的前提是你必须说实话。否则真相不明，女方家长再依依不饶，学校领导最后只能报警让警察介入。”

她顿了顿，将声音放的更软：“你们学了宪法，可能认为青少年犯罪，只要未满十四周岁便无碍。”

但实际并非这么简单，违法犯罪就是违法犯罪，只要情节严重到可以定罪，就可以立案。

“哪怕你不用坐牢不用付出刑事责任，也会被带去录口供，依照情节轻重程度，来判定是否要关进少改所进行劳动改造。”

“老师，我真的没有。”庞霈生无所恋的表情略有些松动，隐隐透露出几丝哀求。

“我可以相信你，因为你是我的学生。”

“但你觉得和你并不相识的校领导、女生家长、警察，他们为什么要在你顾左右而言他的情况下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