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莺先摆明态度，表示自己和他是同一阵营，以降低庞霈的防备心。

不等他回答，又加重语气道：“如果你不老实交代，趁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等对方家长把事情闹大，就算最后证实你没有错，也晚了。这件事情一定会记录在你的学籍档案上，永不能更改。”

“转学也好，辍学也罢，它就像钉子一样把你永远钉在耻辱柱上。只要是能够调档的人，就可查看到你的过往事迹。”

这是很多年前某些学校处理学生问题的常用手段，如今早没人会这么讲了，谎话向来撑不住多久，只要听者细心多问问，就能辨真假。

黄莺也明白这话不可能一直吓得住他，趁机委婉鼓励道：“你和白孝正那种吊儿郎当的学习方式不一样，每次能考得好，是凭借每节课认真听讲，每份作业和练习刻苦专研积累来的。你的聪慧，在于厚积而薄发。”

“你一定不想因此被无限期停课吧？”

“不论天资聪颖的白孝正，还是厚积薄发的你还是，只要按部就班地升学往上走，一定可以考一个名牌大学，飞出南城，去见识世界，见识更加浩渺的宇宙。”

“只要你想，就一定能够达到。”

“现在是晚就寝时间，白孝正像地主家傻儿子似的躺在被窝做美梦，你在干什么？”

“贴墙角罚站？”

“躲暗处自怨自艾？”

“你觉得自己和他比，究竟差在哪儿呢？”

“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白孝正身上，他会像你现在这样一言不发吗？”

黄莺的一连串问题叫庞霈简直是羞愧到无地自容，只能埋头捂住满脸红。

黄莺却不打算这么放过他，下最后一剂猛药：“你们是同桌，好朋友，情同亲兄弟。我相信你绝对不会让我失望的，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也不相信白孝正看人的眼光，做事的手段吗？”

庞霈缓慢抬头，眼神发慎：“黄老师，你真的会相信我吗？”

“会的。你们就像我的孩子，如果我不信你，除了白孝正，你还能找到第二个信你的人吗？”

庞霈猩红的眼里滑下一滴泪，摇头。

“只要你想说，什么时候我都愿意听。”黄莺道，“现在很晚了，你先回楼上睡觉，明早晨读去办公室找我。今晚别瞎想，就算天塌下来，黄老师也给你顶着。就算你真这么干了，大不了黄老师给你还钱。”

庞霈抬手擦泪，脚下却未动。

“熬夜容易猝死，再大事也抵不过命重要。”黄莺拍了拍他单薄的肩背，又轻轻推了他一下，催促他快回去。

“老师再见。”

黄莺挥挥手，看着他上楼的背影慢慢隐入黑暗。

怕庞霈到楼上碰见值班的同事挨训，她站在楼下大门外给同事打电话，告诉他刚上去的孩子是三班的，请他别拦下来。

同事问怎么回事。

黄莺没细说，只说这孩子晚上犯了点错被她批评了心情不佳，哄到现在才哄明白，麻烦他起夜查岗路过407的时候留点心，确认一下孩子在不在，别又跑了。

同为班主任，常有处理学生留根问题的时候，没少互相请人帮忙，都能理解。

同事满口答应，问具体床位。

六号，怕同事没听清，黄莺重复了两遍。

这一夜很漫长，庞霈睡得好不好黄莺不知道，总归她自己没睡好，早上起来的时候眼皮肿得像灯泡，眼下青紫青紫的。

黄莺刷完牙，撩冷水拍脸，感觉心口突突疼，有种一夜折寿十年的错觉。

希望真的是错觉。

人没睡好，不仅精神恍惚，看东西也不大清晰，到了班级后连着转了两圈，她才发现庞霈的位子是空的。

问白孝正人呢。

白孝正摇头说：“一清早起来就不见人影了，不知道干嘛去了。可能和昨天一样，在年级部罚站吧。”

黄莺皱眉，立在原地好久，恍然想起昨晚叫他去办公室等自己的事儿。

窗外星星忽明忽暗，恍惚间，黄莺感觉自己这条小命快要完蛋了。

好在只伤春悲秋了三十秒，她便立刻清醒过来，朝卢晓招手：“下来转转，时间到了提他们默写，改完再去排队吃饭。”

“还有，待会如果没看到庞霈去食堂吃饭，你回来的时候去趟小卖部，买两个吐司三明治，连带着待会的默写一块送我办公室，剩下的你自己想买啥买啥，不想买就留着。”

黄莺从口袋摸出两张十块的纸币递给她，小卖部的三明治七块一个，二十买两个足够了。

卢晓不是第一次帮她办事，爽快收下钱，连连点头：“默写要改出来吗？”

“看情况，赶不上我自己改也行。”

“好的，我尽量改完再交上去。”

黄莺不赞同地摇头：“以你自己的复习计划为重，这点事用不着你操心。”

卢晓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庞霈在楼下等我，我走了，班里大小事你做主就行，搞不定就丢给白孝正管。”

“没关系，我可以的，老师你慢走。”卢晓抱着书，边转边背，眼睛却一直落在四周的同学身上，时刻关注着他们的动态。

黄莺对她能力很放心，安排好后就直径下楼去往办公室。

想不到庞霈是个死心眼的，大风天冻要死也不进屋，靠在一个不易察觉的角落发呆。

黄莺推开门，招呼他赶紧跟进来。

“是按老规矩先写一遍，然后我问你答。还是你先从头到尾讲一遍，我问你解释，最后誊写签字画押？”黄莺脱下围巾挂在椅背，回头去看他。

庞霈又恢复了往日那副腼腆的模样，脸微红，眼神略微躲闪道：“第二种吧，我先讲。”

比起昨晚，他此刻整个人精神许多，校服外套里也不再是老演员夏季短袖校服，多了件厚实的藏青色高领毛衣。

这件羊绒毛衣的质地非常好。

学生可能不会注意一件内搭毛衣，但黄莺对这件衣服很有印象，是白孝正去年的心头爱。

去年白孝正穿着它在食堂吃饭，中途和刘明明发生口角，最终以二人互泼一碗紫菜蛋花汤为结束争斗的标志。

尽管事后刘明明他爸亲自压着儿子去给白孝正弯腰赔礼道歉，俩人依旧结下了梁子。

当然这梁子以胜者白孝正单方面看刘明明不爽，而败方刘明明只能忍气吞声听他指挥的畸形关系存在着。

整个纷争里，黄莺发挥的最大作用，就是替闹脾气罢课的白孝正找附近最大的洗衣店，干洗他这件价格超过五位数的羊绒毛衣。

整整一周她才拿到洗干净的毛衣，送还到白孝正的手里后，却再没见他穿过。

明明是父母送他的生日礼物，喜欢的不得了。

黄莺更没想到会在庞霈身上见到这件毛衣，她似乎小看了白孝正对这小子的情意。

穿了厚衣服的庞霈脸色不再发灰，除了气质仍有些颓之外，昨日的惊惶也消失了。

估计白孝正给予庞霈的支持，不仅一件毛衣这么简单。

黄莺拉开自己的椅子，挥挥手让他坐下，又转身在屋里随便找了个小方凳，坐到离他两米远的地方。

忽而想起什么，黄莺回头看了看办公室的前门，果然关得死死的。

只得认命站起来，再次走过去把门敞开，求一个正大光明。

男女大防不可废，虽说她比庞霈大了十来岁，但人言可畏。

“可以开始了。”黄莺返回去重新坐好，翘起二郎腿。

不管庞霈对她什么看法，自顾自一手撑下巴抵在桌面，一手平放腿上，闭上眼睛假寐。

连着一周早起晚睡实在太累了，她只想尽可能休息休息。

庞霈踌躇几秒，缓缓开口：“我有收过她钱，但只有六百二，后来都还给她了。她说的那些钱我也没要过，更没听也见过……”

少年的嗓音很清秀，像是还没经历过变声期，似涓涓细流。

在他的口中，这段孽缘起源于端午。

游戏里，一个不知名的女生忽然主动加他好友，约他组队升级。

那阵子白孝正去外地参加奥数竞赛，他刚好缺人陪自己过组队任务，没多想就同意了。

俩人打了几局，女生就要拜他为师，热情送他不少装备。

他推脱两次没推掉，就半推半收下了。

中秋之前，白孝正没什么比赛，人一直待在学校，周末放假喊他一起组队打副本。

他正带着女徒弟打怪升级，刚好队伍还有一个空位，没多想就把徒弟也拉进来了。

打了一会，白孝正嫌女生菜，直接一刀把她劈死，还不许任何人救。

少一个人，副本没通关，白孝正摔了鼠标一直骂他，还说要是以后还带垃圾来占位子，就再也不和他一块儿玩了。

庞霈掂量一下，比起网上认识的徒弟还是兄弟更重要，便和女生讲要解除师徒关系。

没想到女生不同意，一直拼命恳求他别断联系。

他没松口，女生坚持不懈，强硬送了他几套装备后，又给他表白，表白并没有成功。

但女生并没有就此放弃，在这之后又多次发消息表白，一点点向他透露个人隐私，照片，姓名，年龄，家庭住址，学校，班级，成绩，爱好……

庞霈这才发现，女徒弟并非什么远在天边的陌生人，而是楼上楼下的校友，甚至女生还在学校见过他。

但他仍旧没有松口答应她。

直到中秋节当天，女生在一中八年级学生野群里公开给他发了520的大红包，高调示爱。

众人起哄，庞霈这才半推半同意，两人就这么处上了对象。

他私心是不太愿意的，是以到了学校，赶紧请熟人帮忙约女生私下见面，替他把买装备的钱和告白大礼包全都还回去了。

“直接给的六百五现金，零头都没敢要她找。我和她真的不太熟，在学校都没说过话，后来也没有一块儿玩过游戏。她打的太菜了，带她白孝正会生气。”

庞霈像是从未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脖子挣得通红。

听完这些话，黄莺高悬的心仍没有完全放下。

她并没有放过庞霈叙述时，偶尔出现的眼神躲闪，真相有待继续挖掘。

“我听到的故事版本和你讲的这个差太多，让我有理由怀疑你说谎的地方有些多，你在骗我。”黄莺重新闭上微眯的双眼，“没有什么真相是我听不下去的，实话实说，别尝试骗我，庞霈。”

庞霈抿嘴。

黄莺迟迟没等到他开口，心想这孩子想了一夜，看来还没想透彻。

或者是还妄想藏着一点别人不知道的小秘密，而他费尽心思要藏的这个秘密，恐怕比早恋还炸雷。

晨读时间并不多，在加上早饭时间也就四十来分钟，黄莺没空一直耗着他，得速战速决才是。

十三四岁的孩子再聪明，也是小嫩瓜，一诈就碎。

她挺直腰脊，换了条腿翘，从笔筒里摸出一支笔来，在草稿纸上随手写写画画，画出一堆生灵活现的稻草人，其中一个很像坐她对面的庞霈。

“你至少有三处撒谎。”

听她这么说，庞霈嘴唇微动，不敢置喙。

“你早恋是事实，又因为贪图小恩小惠迟迟不分手。后面宁愿还钱也要分手，恐怕和白孝正嫌她游戏打得烂没什么关系。你说你们线下没见过，更没说过话，这是你撒的最大的谎！”

“我，我……”

“怎么，你想说我猜错了？”

“没有。”庞霈偏头。

黄莺知他并没有真的认识到自己错在哪儿，假装颇为遗憾道：“我让你冷静一晚上是要你想清楚，想明白。没料到你琢磨出一套自以为完美无瑕的谎话来搪塞我，你是把我当傻子骗，还是觉得自己足够聪明？”

“我真没说谎。”

“那你再听听徐梦晴的版本，看看我有没有冤枉你？”

黄莺双手环胸，脚尖时不时轻点地面，姿态闲适，声线幽幽道：

“古有痴情郎，今遇负心汉。她本佳人配英雄，岂知英雄为财来。薄情郎遇上不知人世险恶的富家女，哄着她死心塌地，然后又像个吸血虫一样榨干她的血。但凡女生表现的略微迟疑，就以分手为要挟，女生为爱散财，你却一直嫌弃她给的少，天天催着她要钱。”

庞霈低头一言不发。

“你讲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