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笑回到茶花谷。
看着熟悉的小院与茶田,昔日与谷民们有说有笑、与景融插科打诨的回忆涌上心头,立觉喉口一阵干涩,胃在收缩,很想吐。
尸体都已经被县衙的人运走了,言笑不知道官差们会怎么处理那些尸体,她不想知道,也不愿去猜。不过,她觉得至少景融的尸体能得到最妥善的处理,毕竟有景曦在。
景曦起码是个孝顺孩子,定然会妥善安排母亲的后事,以告慰死者的在天之灵。
言笑听说景曦为了能留在南蜀调查茶花谷案,不惜修书请辞之后,便对景曦有了很大改观,原谅了景曦将自己投入监狱的行径。
言笑小心翼翼地走在通往紫茶花小院的碎石路上,避开路上成滩成片的干涸血迹。她的心情是如此悲恸,每走一步路,就像有柄匕首剜下心头一块肉,走着走着、剜着剜着,路走到尽头,心也被剜空了。
小屋的门敞开着,言笑走了进去,从桌子底下抽出一张圆凳,坐了下去。她目中噙泪,泪水成镜,照出了景融的虚影。
“那块地里的土不行,种不了茶花,挖回去也是白费劲。”景融病了,温柔的圆脸在日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声音却爽朗依旧,“我的紫玉茶花昨夜里悄悄开了两株,晚点记得来我院子里看看。你是第一个被邀请观赏的人嗷!”
景融的声音是虚无的,是言笑的幻想。
小屋里其实很静,静得仿佛可以听见山风撕扯花叶的声音,所以她听见了小屋外碎石路上的脚步声。
脚步声很平缓,不轻不重,来者似乎并不打算隐匿行踪。
脚步声停在门外。
门开着,言笑能看清来者,来者也能看清言笑。
一日之内见到三次的绯色身影,言笑若假装不认识,托辞回避,反倒显得可笑,索性留在屋内,静观其变。
看到言笑,景曦忽然松了一口气,那是种下意识的反应,好像言笑是个能令她信赖、使她放松的老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要信任言笑的感觉,大概是因为此时她和言笑有着相同的悲恸。她们也有相同的目标,那就是查明真相,为茶花谷的受害者们复仇。
“汪!”
墨水一声吠叫撕破了小屋的寂静,它从景曦身后蹿出,扑在言笑的膝盖上,昂起头示意言笑给它挠下巴。
言笑挠了挠墨水的下巴,墨水便翘起大白尾巴,使劲地摇摆起来,活像劲风中飞速转动的手持风车。
景曦想说点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看到言笑和墨水的互动,突然灵光一闪,道:“墨水好像很喜欢你。”
言笑当然清楚景曦是在没话找话说,很想以刻薄话嘲弄对方一番,可说出口的却是:“我也很喜欢墨水,你能将它让给我吗?”
“你想养墨水?”景曦想了想,“也不是不可以。”
“你有什么条件?”
“你叫什么名字?”
言笑没有回答,呆呆看着景曦,有些愣神,似乎没听明白景曦的意思。
“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或许我还能考虑一下把墨水交给你。”景曦撇撇嘴,“墨水是我亲自接生来到世上的小家伙,我和它有着比任何人都紧密的情感联系,怎么可能会放心将它交托给一个来历不明的无名氏呢?”
言笑咬咬牙,酝酿了一会儿情绪,深呼吸道:“我叫言笑,是个孤儿。我曾经没有名字,言笑是你母亲给我取的名字。她说我整天愁眉苦脸、不苟言笑,所以叫我言笑,希望我能够多言多笑,别不苟言笑。”
“你——,”景曦赧声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你既不信我,又为何非要问我?”
“我没有不信你——”景曦凝视着言笑,眼睛里带着种复杂又矛盾的神色,似是嗔怒,又似是心疼,蝇声道,“你一定要照顾好墨水,而且,我要求保留随时看望墨水的权力。”
“没问题。”
“行!那就这么说定了。”景曦本想着多叮嘱言笑两句,教言笑好生照顾墨水,可低头瞧了眼躺得四仰八叉给言笑摸肚皮的墨水,两句话如鲠在喉,在嗓子眼里打了一圈,硬生吞了回去,改口道,“你往后有什么打算?你会离开南蜀吗?”
“和你有什么干系吗?”言笑淡淡道,“你在意什么?”
“我在意什么?反正不是在意你。”景曦气得脸色通红,指着墨水道,“我当然是在意墨水,万一你找个地方藏起来,我以后不就会见不到墨水吗?你不是说我随时都能去看望墨水吗?我总得问清楚去哪里看望墨水吧?”
墨水看到景曦的手指过来,以为景曦也想摸自己,便蹭一下爬起身,跑到景曦脚边示好。
言笑皱了皱眉,听景曦这般解释倒也没有毛病,便道:“等我找到落脚的地方安定下来,自然会通知你。”
一阵尴尬的沉默中,景曦突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正色道:“我想重新再勘察一次现场,能不能麻烦你回避一下?”
“其实我之所以回来,也是想亲自勘察一次现场。”言笑态度诚恳,“我在茶花谷生活了整整一年,自认会比其他人更了解茶花谷的一花一草,也许我能察觉到其他人容易忽略的细节,说不定能给案件调查提供帮助。”言笑微顿,却没等来景曦的回应,便道,“我能不能留下来和你一起勘察现场?我保证绝对不会干扰你的调查。”为了不给景曦留下拒绝的空间,言笑几乎以一种接近恳求的语气道,“一年前,要不是你母亲留我在茶花谷住下,恐怕我早就腐败成莽莽荒山中一抔随风起落的黄土了。所以,务必请你给我个机会,让我为你善良的母亲最后尽一次绵薄之力!”
言笑说得情真意切,景曦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便默许了言笑参与调查的请求。
言笑在景曦的陪同下,或者确切来说,是在景曦的监视下,勘察了三处比较重大的屠杀场地。
第一处是红茶花花田的水井附近,亦是砚台身死之地,此处共有三十三人遇害,受害者全是遭人以横刀拦腰砍断身躯而亡,内脏四溅横飞,即便清理过现场,却仍能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残留的内脏碎块。
“凶手使的是长刀。”言笑捡起一朵被砍断的红茶花花枝,观察断枝截面道,“切口平整,呈左低右高斜上破竹之势,方圆丈许的花枝尽数砍断,足见刀法之霸道蛮横,大抵有一手横练的硬刀法。”
景曦没想到言笑仅仅通过观察一块在凶手行凶过程中,无意间遭到破坏的花田,就能推断出凶器种类和行凶手法,不由惊服于言笑过人的观察能力和推演能力。
景曦双唇一抿,将仰慕之意巧妙掩饰过去,问:“还有其它发现吗?”
“凶手应该不止一个。”言笑提脚尖一点,飞身跃起,转眼就到了花田中间,循着花田里的踩踏印记起跃蹦跳一圈后回至原地,忽定论道,“凶手起码有两人。”微顿,毅然改口道,“定是三人。”
景曦一惊,急问:“为什么是三人?”
“此处共有三十三名受害者,却并非全部聚集一处遇害,主要沿东南、东北、西北三个方向扩散。”言笑沿着茶花倒伏的方向抬手指去,“显然,凶手分三个方向一路击杀受害人而来,并在经过花田时留下了踩踏脚印。”
景曦点点头,以示对言笑推论的认可。
言笑沿着血路朝西北方向,景曦紧随其后,一同来到了绿茶花屯,这里是第二处发生大规模屠杀的所在。
绿茶花屯位于茶花谷一处宽敞的平地上,有五间小院沿茶花溪两岸分布,此处共有二十一名受害者,丧命于三种不同的行凶手法。
“第四个凶手使的是软剑。”言笑在第一间小院空地中的木人桩边站定,“凶手一路追杀被害者来到木人桩前,在此出招,试图以软剑缠绕受害者,大抵是被受害者躲过了一击,软剑击空却缠上了木桩,为此才在木人桩上留下了眼前这圈细如针线的剑痕。”
“没错。”景曦接着道,“第五个凶手使的是斧头,劈断了亮子家的门柱。”
“第六个凶手则是个用毒高手,”言笑在最后一间小院里的黑色血泊中找到了几根细针,“以毒针害人性命,受害者身中剧毒,血泊遂变成了黑色。”
继续往南走上一条石板路,路两侧是松软的黄泥地,地面留下了官差搬运尸体的脚印。
“此间是否亦有人遇害?”言笑指着脚印问道,“不知凶手使用了何种武器,竟未留下行凶痕迹?”
“沿途确有九人死在了重拳之下。”
“重拳杀人,”言笑呢喃道,“如此看来,第七个凶手必是内家高手。”
石板路尽头有两户人家,各自在小院门前种了丛湘妃竹,竹叶枝头已染上了斑斑血迹。
言笑摸着其中一户人家木门上的凹痕道:“撞痕内凹,两指大小,呈圆球形状,凶器是为某种近似于石珠的钝物。”
“假定此为第八个凶手。”景曦道,“穿心杀人的剑客为第九,环首断喉的刀客为第十,引弓射箭杀死我母亲的凶手为第十一,及此,共十一个杀手合谋夺去了茶花谷七十七条无辜者性命。动机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