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姜府上下没有一盏灯亮着。
言笑走得很轻很慢,心却跳得很快。
她停在一闪漆黑的木门前,门没有闩,轻轻一推就开了。
她走了进去,轻轻将门关上,上闩。
屋子里很暗,她手上拿着火折子,却没有擦亮。
房间里有人,她能感受到那人的气息,微弱、均匀、不紧不慢。
伴随着“歘”的一声响,黑暗的屋子立刻亮了起来,有个中年男子站在一盏壁灯前,手上的火折子还在泛着轻烟。男子双颊凹陷,颧骨高耸,眼睛里闪着幽怨的绿光。
“好久不见!”男子坐到一张太师椅上,丝毫没有因言笑的擅闯而震惊,反倒显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派头,指指近旁的另一张太师椅,道,“请坐!”
“好一招借刀杀人。”言笑坐了下来,道,“姜晦,你欠我一个人情。”
“是吗?”
“你让钟狂来杀我,不就是想借我的手杀了他吗?”言笑道,“我已经替你杀了他了,作为交换,你应该准备好了我要的答案。”
“为了保命,我可以告诉你‘标主’是谁。”姜晦道,“不过,你要用什么来跟我做交换呢?”
“用你的命。”
姜晦撇撇嘴,冷笑道:“何必弄得两败俱伤呢?”
“你想要什么?”
“一条命。”
“谁的?”
“还没有想好。”
言笑皱了皱眉,问:“什么意思?”
“圣上还没想好要谁的命,”姜晦道,“所以,你欠圣上一条人命。”
“朝堂之上,胆敢忤逆圣意,并且身怀绝世武艺者已然被我杀得差不多了。加上你,不过寥寥三人——”言笑嘴角一勾,“你就不怕引火烧身吗?”
“圣上若想要取我性命,我定从容赴死,就不劳你费心费力了。”
“你最好别跟我耍花招。”
“你要的人是南蜀总兵的儿子楚智,江湖人称‘秀剑客’。”
“怎么还跟南蜀总兵府扯上关系了?”
“人已经给你了。”姜晦抬手指了指房门,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言笑离了姜府,一只信鸽旋即飞出。她直奔出城,与三一四在城外相会。
三一四开口便问:“是谁?”
“南蜀总兵之子,”言笑道,“楚智。”
“秀剑客楚智,此人不过是个绣花枕头,武功平平、资质庸常。虽是嫡母所出之子,却行二,顶上有个庶出的兄长楚谅倒是智勇双全,颇受楚总兵器重。坊间有传,楚总兵大有将家业交予庶长子楚谅承继之考量。而楚智为了引起楚总兵重视,另辟蹊径,凭着英俊秀气的长相周旋于名门望族的闺秀之间,听说还真给他攀附上了一门高亲,颇受楚总兵赞识。”
“哪门高亲?”
“传言颇多,一时辨不清真伪。”三一四道,“却有一事不假。”
“何事?”
“高亲与蜀王过从甚密。”
“蜀王。”
*
左无缺坐在饭桌前,板着脸,没有动碗筷,只是看着两个垂髫小孩,喜滋滋地分食一只烤鸽子。
“哪里来的鸽子?”妻子盛了半碗饭,在他旁边坐下,往他碗里夹了块卤猪蹄膀,“明天是你的生辰,指不准你回不回家吃饭,我给你卤了你最爱的猪蹄膀,怎么不吃?”
“等你啊!”左无缺冲着妻子微微一笑,咬了口卤蹄膀,在嘴里嚼了很久才吞下。
“怎么啦?今天的蹄膀卤得不合口味吗?”妻子吃了一口,嚼巴嚼巴吞下,“不会啊!和往日相差不大。”
“好吃得紧。”左无缺扯起一抹勉强的笑容,“只是今日到家前,被老李拉回家吃了几块热乎的肉馍,到现在还饱得紧。”
“真是的,就你贪嘴,不懂得节制些。”妻子嗔道,“三日才回家吃一顿饭,也不知道留着些肚子,好好吃我做的饭菜。”
左无缺讨饶道:“错了,错了,我真真错了。”
“今夜真不留家住吗?”妻子眼底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目光,“楚衙内是不是又惹上什么麻烦了?”
左无缺长叹了一口气,就当是应了,妻子便也不再追问。
*
言笑站在葡萄架边,葡萄藤上,有两只蜗牛缓缓往上爬。
左无缺慢慢走到言笑身后,手里的刀泛着寒芒。
他是名满江湖的独臂刀客,生下来就缺一条左臂。儿时,他总因名叫无缺而遭到嘲弄,于是他苦练刀法,终于学有所成。南蜀总兵对他赏识有加,雇他当楚智的保镖。他为着愚忠屠杀了茶花谷无辜的村民,又为着愚忠只身赴死,换取楚智逃亡的时间。
言笑盯着两只蜗牛,似乎根本没有发现左无缺站在身后。
“你是言笑。”
言笑缓缓转过身子,道:“你不是楚智。”
“我是他的保镖,”左无缺道,“左无缺。”
言笑瞥了眼左无缺的制式长刀,问:“你杀了茶花谷多少人?”
左无缺咽了咽,道:“四人。”
言笑深吸了一口气,道:“为什么?”
“因为楚智在那里。”
“可楚智不在这里。”
“他走了。”
“你来是为了让他走?”
左无缺点点头,道:“我来拖住你。”
“你能拖多久?”
“取决于你。”
“你很有种。”言笑摘下一根葡萄枯藤,“我给你个痛快。”
“噗”的一声,左无缺身子倒下,喉口插着一根葡萄枯藤。
*
南蜀总兵府,暗室。
“怎么办?怎么办?”楚智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绕着桌子团团转,“左无缺能阻止她吗?”他俊俏的脸庞因恐惧而变得苍白狰狞,突然停下脚步,对面前的锦衣男子指摘道,“都死到临头了,你换上一身锦衣华服作甚?”
锦衣男子昂着头,道:“我万某人毕生所求不过荣华富贵,就算死,也要死得光鲜亮丽。”
“万贯啊万贯,你可真是没取错名字,眼里当真只有钱,连命都不要了。”
万贯目光闪动,讥笑道:“我的命哪有楚衙内值钱?若是连楚衙内都逃不过这一劫,我哪有苟活的机会?就算杀手不取我性命,难不成楚总兵就能饶过我?”
“那你倒是想想办法,”楚智以拳捶桌,喊道,“总不能教我躲在此处,袖手等着杀手上门取我性命吧?”
“事已至此,你我别无选择。”万贯道,“要么躲一辈子,要么被杀手杀了,要么等杀手死了。”
“我绝对不会坐以待毙。”楚智道,“我要去军营找我爹,我就不信,堂堂楚家军灭不了一个杀手。”
“前提是你能活着见到楚总兵。”万贯道,“只怕你我一踏出这扇门——”他比了个割喉的手势。
楚智盯着万贯,瞳孔似在收缩,缓声道:“左无缺是不是死定了?”
刚说完这句话,暗室的门突然开了。
万贯霍然站了起来,护着楚智躲到了他的身后。等他看清来者,便长长松了一口气,道:“严副将,可有左护院的消息?”
“左护院已死,”严副将眉头紧锁,一脸的忧色,“死于一根葡萄枯藤。”他颤巍巍地拿出葡萄枯藤,枯藤并不比发簪粗,软而干脆,其上血渍斑驳,“穿喉而死。”
万贯脸色煞白。
楚智吓得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颤声道:“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万贯沉着脸,对严副将道:“楚总兵有何指示?”
严副将道:“派出去报信的人还没有回来。”
万贯缓缓坐了下来,良久不语,严副将却无退出之意,似仍有话要说,便问:“严副将有话不妨直说。”
严副将道:“南蜀县令唐六如携青龙探景曦求见衙内。”
楚智爬起身来,道:“她们来此作甚?可是父亲派来保护我的?”
“她们来送左护院的尸首,”严副将道,“并请衙内协助调查茶花谷屠杀案。”
“什么茶花谷?什么屠杀案?本衙内一律不知,”楚智大袖一甩,“不见!”
“她们声称知道杀害左护院的真凶是谁,并且有办法护衙内周全。”
“护我周全——”
万贯打断楚智,道:“青龙探叫什么名字?”
严副将道:“景曦。”
楚智道:“去见她一见。”
“不可。”万贯拦住楚智,“茶花谷谷主景融有个女儿,在安京当官,名字就叫景曦。”
“她找上门报仇来了?”楚智脸色大变,“怎么办?”
万贯道:“严副将,她可知衙内与我尚在总兵府?”
严副将道:“我与她说,衙内昨夜已离府,奔楚家军而去。”
“甚好。”万贯道,“就此打发她们去罢!”
严副将却不走,侧转身子,半身朝向楚智。
“去去去!”楚智甩手道,“按万总管的话去办。”
严副将退了出去。
“我们已经暴露了,”万贯道,“眼下不走也不行了。”
“怎么走?”楚智两眼放光,“有什么计划?”
“免不了要委屈衙内。”万贯勾勾双指,示意楚智附耳倾听。
“不委屈,半点不委屈。”楚智振奋道,“太好了,我终于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万贯却紧紧皱起眉头,深有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