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依山势而建,出入必须登记或持证入内。中部设有大片绿野操场,周围两栋教学楼并宿舍各四层,窗上都贴了防止鸟类误撞的膜,外观青砖黛瓦很是整洁,气候的缘故,远方菜园内蔬果长势甚好,路旁绿植也是一片葱郁。
主楼门廊两侧黑板上花花绿绿、线条稚嫩,秦至臻介绍说都是小朋友的涂鸦,林岚放慢脚步多看了几眼。
在小孩懵懂的视野里,太阳高挂、树木青青、飞鸟停歇于鲜花,一派无忧无虑的生机盎然。
楼梯两旁过道的教室偶有朗读、教书声传出,她眉头抵触而迅速地一皱,立刻从画上收回视线,问图书室在哪。
秦至臻带她上到三楼,屋里六列四排书架个个满当,按首字母排序贴了分类在侧面。
踱过一排又一排,架上各类书籍还算全面,多是中小学类读物,从磨损程度看,这里的孩子阅读量不错。
秦至臻若有所思地打量前面走马观花的背影,并未搭话。
又绕过一排,林岚突然怔住,盯着倒数第二排的某处俯身,指尖抵上书脊。
不见她有所动作,秦至臻索性抽出书来,一手揽了她到一旁的阅读区坐下,书往桌上一撂,点了点封面道:“你先看着,我出去一趟。”
林岚眼帘低垂,闻言只是轻轻点头回应。
秦至臻刚走,她起身来到窗边,却刻意避开邻近建筑,只远眺山峦起伏、飞鸟投林。
一惯避而远之的校园,是她的心病成因之一,亦是被隐瞒的另一层来意。
面对、克服,说来多么轻巧。
实则身处其中,只有挥之不去的沉闷厌烦,某种飘渺的希冀却迫使她停留…不可再逃而避之。
对,脱敏。
似乎只要跨过一道「坎」,她或许能够说服自己……朝那人迈出一步,给予彼此新的「可能」。
远方雁群于空盘旋、下落,终是隐于森叶再也不见。
南北最大不过气候地貌之差。
看惯了茫茫荒地野坡,区别于眼前这般天朗林茂、风过和柔,故地那习以为常、每年屡屡卷土重来的沙尘伴着路边屎尿浓痰、油渍废水等污秽升腾肆虐,堪称遮天蔽日的“壮观”。不似沙漠那般干燥的细沙,沙尘暴自带黏性,头发、脖颈但凡裸露的部分会糊上一层黄垢,沾水成泥。
加之一年到头难见几场雨雪,空气差到连雨滴落下都涸为土渍,牢牢扒在伞面、裤腿或鞋面,清理起来困难翻倍。
那等苦寒之地,暂不论所犯暴行,自古蛮邦进犯中原似乎也成了「情有可原」。
陈旧的画面浮现,她仍会不自觉屏住呼吸,好似身临其境,漫天黄沙秽物真会呼啸着灌进耳鼻喉的恐慌。
“……哪不舒服么?”有人掰开她掩面的双手。
眼睛乍一见光有些模糊,只粗略瞧见这人的大致轮廓和鼻梁架的那副金属镜框她便慌了神,挣开他的手连连后退,直直撞歪了桌椅。
“怎么了这是?”秦至臻见状忙搁下餐盘过来扶她,一见她吓得脸色煞白越发纳闷道:“叫你没反应,出什么事了?”
“他——”林岚抓紧浮木一般攥住秦至臻的袖子,回首再看去,才惊觉乌龙一场。
唐麒已经摘去眼镜,看向她的神情落寞而挫败。
“对、对对不起我以……”林岚住了口,心乱有愧又不知如何补救,只能讪讪道歉。
“我吓到你了,”唐麒勉强笑笑,朝她走近一步,又迟疑地驻足关切道:“你还好吗?”
“我的错,刚才注意力不集中没留心你们进来。”她没事找事去扶桌椅,典型看起来很忙又不知道忙什么的尴尬反应。
旁观这半生不熟的氛围,秦至臻算是彻底打消了对二人的疑心,忍着好笑主动打圆场招呼道:“入乡随俗,过来尝尝食堂做的卤粉。”
坐下一说才知道,煮粉的功夫门房打电话说唐麒到了,秦至臻去接进来的。边吃边聊果然轻松许多,又有圈内八卦当“配菜”,不知不觉碗见了底,方才的尴尬散去,三人之间也熟络不少。
林岚本想将碗送回食堂,唐麒却争着拿去,她也不好为这个纠缠,从兜里摸出面纸擦净桌面。秦至臻等她丢完纸团回来,晃晃手中的书问道:“《窗边的小豆豆》——这书有什么特别,怎么取来又不看。”
“秦至臻,正反都成「臻」”林岚没滋味地勾起唇角,不答反道:“你家人很爱你,这名字用了心的。”
秦至臻闻言,点头认是:“父母对孩子自然是爱的。”
她这话刚出口立刻悔了,这所学校里除了贫困留守儿童外,大部分女学生都是弃婴。
例子就在眼前,简直打脸。她有些悻悻然。
听她这么说,林岚半垂了头,顿了顿才道:“凡事总有例外。”强压眼眶酸涩,她闭了闭眼声音有点飘:“这是…我得到的第一本课外书。没能看完,因为第二天就要捐给学校图书室,每人一本课外读物不交不行。”
近日舆论正热,有关她的传言真真假假、传来传去,连着师兄这层关系,秦至臻多有留意,家世方面…也是略有所闻。
离异家庭,虽未经历过,可看她这状态,想必不大好过。
秦至臻识趣地没有打岔,心里已大致有了些猜测。
“也就是说,除教科书外我交不出别的,为应付这种强制征收只能‘打肿脸充胖子’现买一本,也为此吃了苦头。当时想得挺美,离校之前借出来带走不还就是了,它还是我的。”她自嘲地笑笑,眼神却森冷:“上面说得好听,等图书室开放就能随意借阅。实际直到毕业都一直紧锁屋门,学生没资格进去。直白讲,无本之利的面子工程。”
秦至臻蹙眉,闻所未闻。
“都说无奸不商。其实心术不正之人,投身于各行各业都会是蛀虫硕鼠,若能掌权,更是了不得。”林岚看向粉色书面,极慢地眨了眨眼:“物件被赋予了多余的意义,就算儿时再珍贵期许的宝贝,朽烂沾灰,不想再碰了。”
“抱歉我不知道是……”
“不知者不怪,是我没想到会在这看到它。”她拿过那本书归还原位,忽然平铺直叙:“我自小无人照拂,说句野蛮生长不为过,凡世间种种腌臜事,也算有些经历。单教学方面,未成年能有多恶毒、师无师德人性本恶、以送礼和成绩分出三六九等,品行道德?谁在乎。每年寒夏假期强制补课实则圈在狭小出租屋各自写作业,老师倒是爱来不来,放羊式‘教学’,有人向上举报结果不过是里外沆瀣一气向利益看齐。”
秦至臻听得语塞,她却双臂撑桌,俯身笑道:“撇开私心不论,我由衷希望这里的孩子在正直善意中向上生长。以我的经验,环境的影响远比说教深刻。”
“这点你大可放心,”秦至臻笃定道:“「青柳助学」的慈善基金是六位独立女性企业家联合建立,取“清流”的谐音,她们与这些孩子都有相似经历,这是建立基金会的初衷和基础。包括我母亲也有入股,背调是做透的,各个环节账目明确、资金去向公开透明,更不存在不当交易或欺压孩童的脏事,师资都是正规途径征集、聘用来的。如你所见,钱都用在实处。你愿意的话,随时可以旁听课堂。”
她不由得指尖蜷曲,本能地抵触,口中却道了声好。
秦至臻托腮笑眯眯地瞧她,话锋急转:“师哥可是块实打实的榆木疙瘩,有女生为了追到他闹了好一阵,本来假期就短练功都不够用了,后来啊他可是——”
她故意不讲完,林岚眉尖微动,不过平淡道:“想必山人自有妙计。”
秦至臻暗自纳罕她这似水无序的怪脾性,无奈有劲使在棉花上,只好道:“可他对你,似乎也失了谋略。”
“他的存在本身,”林岚很浅地弯了弯唇角,眉眼温柔:“于我已经是最优解了。”
“你既这么喜欢他,”她的喜爱一目了然,秦至臻松一口气打趣着,遂问:“干嘛还轻易提分手?多伤感情啊,跟我说说,保不齐我能从中调和调合。”
“你觉得一段恋爱最好的结果是什么。”林岚仍在她对面坐下,“结婚?”
“修成正果,世俗意义上似乎是婚姻吧。”摸不透她的心思,秦至臻也答的模棱两可。
“我在非传统的环境下成长、挣扎、生存。自懂事起,便对传统二字抱有逆反心理,”林岚眸色沉静,却是语出惊人:“国学崇尚儒学,尊师重道、长幼尊卑,我最厌这一套。人与人之间,既做不到平等相待,又缺乏尊重修养。师生、亲属、上下级、民与官,凡是形成关系有了身份,天然便被赋予一层阶级之差,上位者有权俯视下位者,欺压、侮辱、暴力、剥夺,借这身份之便,大行无德之事。这便是‘世俗’的组成部分,对错难明。”
秦至臻点头以示肯定,等着她的下文。
“所以结合实际经历去看,我不愿顺从这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她眼神无温,“我只遵守‘相敬一尺报还一丈’的处事守则,而不是谁来训诫‘应当如何’。世俗社会下,似乎人这一生就该按部就班遵循‘旧制’,读书入世结婚生子育儿养老。可这人活一世不为自己,意义何存。婚姻本质又是什么?拆解看来,女人昏头造下因果,个中苦楚,自己担着。毕竟谁也没本事揣着正确答案过一辈子,难免行差踏错,祸及己身。”
“他求婚了?”秦至臻瞪大眼睛。
“不算,尚在沟通初期。”林岚如实道,“他生于富贵安稳之家,婚恋观与我背道而驰。这是分手的导火索,你认为如何?可解么。”
“啊嗯……”秦至臻支支吾吾,答不出个所以然。
“那么,”她也不勉强,又问:“以他亲友的角度,你觉得我与他合适么?如果答案是否定的,我想请你帮忙劝他…试着放下。”
“噢——”秦至臻竖着食指晃悠,“绕一大圈,原来是要我倒戈做你的说客。”
“是,也不全是。你们之间有师兄妹的情分在,想必不愿看他爱错人又行错路。所以,”林岚摆出诚恳的姿态,“可以吗。”
“你要他放下,”秦至臻饶有兴致地打量她的反应,“你呢?有多大把握、又要多久能从中走出来?”
指甲死死掐住手腕,林岚假作释然之态:“时间会淡化一切。”
“不是这理儿,”秦至臻敛了玩笑的心思:“我以过来人的经验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倘若你待他是真心的,只会经年不忘,甚至会变成一碰就疼的旧伤。你所谓的‘淡化’除非只是不走心的过场,否则根本不成立。”
“我的感受不重要,”林岚自嘲地笑笑,“他也未必舍不下我这个‘错误’。”
一句话否定两个人,真不知师哥听了这话会作何反应。
“不可思议,”秦至臻敲敲下巴,“你俩到底怎么看对眼的?”
“我图色,”林岚倒也直接,“他…大概是一叶障目,脑筋短路。如果多些人劝解他,这些显而易见的关窍他不会不懂的。”
秦至臻思索片刻道:“我有心做个和事佬,偏听偏信又怕坏事,等我捋捋清楚再说。”
“嗯。”林岚起身摆正椅子,“我去订些酒菜回来,恐怕还得在这叨扰些时日。你爱吃什么?”
“我订过了,知道唐麒没走也添了他的份。”秦至臻抬手止住她的客套,“这馆子的桂花酒很不错,古法酿制不涩口。你要计较这仨瓜俩枣的,别怪我翻脸啊。”
“不能白吃白住,”林岚从钱夹里摸出提前备好的现金递过去,“请捐到学校的杂用里吧,我手机不在身边,以后再补。”
“你跟谁都算的这么清?”秦至臻一把推开,好气又好笑:“难不成你跟他谈恋爱也这样锱铢必较啊?”
“我对他……”事实如此辩无可辩,她哽住说不出什么。
秦至臻拉长调“哇”了一声,抚着胸口调侃般感叹:“他总算是碰上克星了。”她蹙眉直言:“你时刻急着清算人际关系的得失,究竟是怕什么?”
林岚一愣,终是无话可说般垂下眼帘,闭口不言。
“捐款一律走公账,我不能收。至于这个问题…”秦至臻起身,“可以留到酒过三巡再聊。公平起见,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你的那位‘自私透顶’当初是怎么离开的?”
“他啊——”秦至臻清丽的眉眼隐约泛起怅然的涟漪,“不如也留到晚上把酒畅谈吧。”她回头看了眼墙上时钟,“快到下午放餐的时候了,你要不要来帮忙?”
出力是应该的。
倒也不是重活,不过搬些绿豆糖水和糍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