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要演一出戏。一出戏目的最高潮。
时间地点是午饭饭点的食堂。他扮演好人,她扮演坏人。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质问:“为什么要把我的照片传播出去?!”
她会回答:“因为我乐意呀,小老鼠~”
他将冲上去,愤怒地与她扭打在一起。不出意外,这时候真正的主角就会出场,她会现身并要出手阻止他们。
可是主角会突然发现她的武器消失不见。在她愣神的那一瞬,坏人就会把最后一张照片给所有观众展出。
——那一张,她在血域吃下欲果后他拍摄的照片。
没有人会再质疑他们之间的关系,她也无路可退。他将以受害者的姿态,见到那个被舆论逼迫着不得不下场的男人。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所有人都能赚回票价。
准时来到食堂。距离剧目开场还有十分钟。
“玖。”
他本想先找个合适的位置站好,没想到一进去就被叫住了。坐在不远处位置上的白叶微笑着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过去。
……竟然完全不避嫌吗。他暗中用视线扫视一圈四周,双露还没有赶到。拒绝的话反而显得奇怪,容易打草惊蛇。
玖吐出一口气,维持住表面的平稳走过去。看似没有任何变化的食堂里,所有人的视线都已经悄悄汇聚过来——近日绯闻的男女主角终于要在今日正式官宣了吗?
白叶等到他站到自己的桌子前之后,才不慌不忙地开口。
“我玩够了哦,”她的动作很放松,一只手放在桌上,半侧着身子看他,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窃窃私语全都平息下来,“虚假的恋爱游戏——就到此为止吧?”
“什——?”
“我该怎么称呼你呢——精灵与血族之子,‘被诅咒的拿非利’,玖。”她慢悠悠地从位置上站起来,迈了一步走到他身侧转过头,“你接近我,其实是为了见到明王吧?你的母亲,就是那位曾经大名鼎鼎的‘圣灵蜂刺’底波拉将军。至于你的父亲……”
他咬牙打断她:“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么?那就更好了。”
她轻声地在他耳边吐出一个两人都熟悉的名字:“楚苍。”
“还记得吗?我可以把一个差点杀了学生的人从公局手上保下来。”
“我当然也可以让一个故意造谣诽谤他人、造成不良影响的学生因为种种原因退学。让你不再有任何机会进入学院、加入公局。甚至,不再有机会踏出血域一步。”
她说完,往后退了一步,似乎很满意地歪过头,欣赏他震惊的表情。
怎么回事?剧本…剧本呢?不…不对,计划明明不是这样的,一定有什么地方错了……她刚才说,要让他回去,一辈子都留在那里?
玖大口喘息,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瞪着她。眼前却闪回出十年前那日,混乱而恐怖的场面。
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撕开、砸碎。狂欢的人们一批一批地涌进他的家里,更像是在发泄某种黑暗的愤怒。他们知道他的存在,但是没能找到他藏身的暗道。于是最后几人狞笑着发出宣告:你哪也逃不掉,乖乖躲着做一辈子阴暗的老鼠吧。
——这就是…你们所有权势滔天的人的作为。
从来都不用在意下人,只需要轻飘飘地说一句话,就能决定他们的命运,就能决定一个人是死是活,就可以在他们的身上随意释放自己最残忍的恶意。
——难道他生来就该如此轻贱吗?哪怕他再努力,再有天分,再试图做出改变?
——也无法增加他生命一丝一毫的重量吗?
可这些话都不是他现在想问的。
“……为什么。”
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说出这些话的人偏偏是你?!
“为什么?”她挑挑眉,“这很难理解吗?”
“难道……”玖忽而意识到什么,睁大眼震惊地喃喃。近乎疯狂的想法在脑中不着调地成形。他猛然抬起头极为激动地朝她质问:“你…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了,是不是?!”
“嗯,没错。”尾音上扬。语气轻易到好像一切理所当然。
“那你为什么……你凭什么只是看着!”他再也无法忍受地大声咆哮起来,双手猛地拽住她的衣领往前冲动地扯过来。手上的青筋暴起,眼睛里透出几乎要滴血的赤色。
她知道他为复仇接近自己,知道他痛苦挣扎,知道他一步一步做错陷入深渊。什么都知道,但却什么都不做——
“——你和那群共犯者有什么区别?!”
事态逐渐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可没有人敢上前阻止他们。
“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白叶的语调平静到可怕,甚至像是始终从容不迫,却给他带来无形的巨大压力。她把左手搭到他死死攥住自己衣领的右手腕上,依旧只是微笑着轻声回应:
“我好像从来没有说过,我是个‘好人’啊?”
“……”他的手攥得更紧,甚至微微颤抖,指关节泛出白色。
“或者你需要我再说得更直白些吗?”她咧开嘴眯眼,笑容轻蔑,“既然你从一开始就是以‘恶意’接近我的,又有什么资格要求我以德报怨呢?”
“我从最初见面的那次就提醒过你,也给过你机会了。”白叶轻描淡写地重复着自己曾说过的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我以前是做情报工作的’、‘最重要的就是信任’。”
她近距离冲着他挑衅般地扬了扬下巴。
“——你凭什么觉得,你能骗得过我?”
“……”他无声地张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所以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她一时兴起才陪他演的一场戏而已?
——那他独自一人面对的一切痛苦又算什么?他对她产生爱慕而难言的挣扎又算什么?他近乎十年接续不断、不分昼夜的仇恨又算什么?!
没人能回答这些质问,只有愤怒充斥住他的大脑。所有杂乱的想法到最后只剩下血淋淋的三个字:
我恨你。
他第一次觉得她脸上的笑容那么令人感到恶心,让他恨不得一拳挥上去把它打到变形。然而产生这个念头的同时,放在他手腕上的手就瞬间锁紧,再狠力地一拧。
“唔!”他吃痛地松手后退。
抬腿,飞踹。
只来得及看清对方高高扬起的黑服后摆,下一瞬间玖整个人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袭至直接滞空。腹部传来剧痛,而后是狠狠砸到食堂墙壁上的后背。
白叶还在原处。她竟然仅用另一只手就轻而易举地防备住了锁链的偷袭,像是早有预料一般。
“我本来还在想……另一个人到底是谁。”松手的瞬间锁链回归于双露的手中。白叶不紧不慢地开口,“幸好你最后没沉住气,直接把答案告诉我了。”
连这一着都被算透了。
这些话像是一盆冰水猛地从头浇到脚底。却让他彻底清醒。
他处心积虑布置到如今的一切,对她而言不过是一个明显到可笑的小骗局。他经历的一切痛苦和挣扎,什么结果都没有得到。
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他就这样被直接宣判了死刑。
——从各种意义上的死刑。
原处传来乒铃乓啷的巨响。一张巨大的食堂桌子连带着上面的饭菜碗筷被一齐掀翻飞出去。饭菜撒了一地,双露被整个人压在桌下。
“你竟敢把我的裙子…!”
“你们也把我的名声弄得一塌糊涂。”她收回手,声音冰冷,“你觉得我真有可能不在意这个吗?你知道一个外交官最注重的东西之一是什么吗?”
“喔不对…你们是知道了,所以才这样做的吧?”
她转过头去,目光凌厉地指向食堂另一头爬起身来的青年。
“那我问你,你真的完全了解你在做的是什么吗?”
“你将毁坏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名声。”
“……”
没有人敢出声,食堂里一片寂静。白叶走回原来的座位旁边,将黑服外套脱下来丢到椅背上。不穿制服的决斗仅仅代表友好的挑战,属于不带身份的战斗。
“……”玖沉默,但只是用右手抽出荆棘。
“别一副要死了的模样。”白叶扯紧手套却并未像往常一样握出时祺,只是微微仰起头俯视他,“我不会杀你——也别把你的仇恨随便丢到别人头上。”
“……”
以白服高阶,哪怕是蓝服的实力去挑战黑服,都太可笑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能看出来,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完全碾压。他冲上前,一次又一次地被踹飞,然后爬起来,再怒吼着冲上去。以至于后来满身上下都是伤痕,武器早已不知掉到哪去,只是在无知觉地挥舞着毫无章法的拳头。
可是他……可是只要他还能动弹一下,就会再爬起来、再冲上去。
他不甘。
明明计划没有任何一环出错,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明明他已经做好了牺牲自己一切的准备……为什么事情会突然变成这样?
——可是他不甘啊!!!
没有任何悬念,再一次被她极轻松地击飞砸到地面。身体机能已经完全崩溃,再也不能支撑他站立起来。挨了拳的左眼肿胀着无法正常聚焦,让他看不清食堂天花板上的吊灯。
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一人的喘息声。哪里都疼痛、哪里都麻木了。眼前的一切正在无法控制地变黑。
所以……这才是你隐藏着的、本来的样子吗,白叶。这样冷漠,又残忍的你。
……要是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就好了。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的时候,他想。不必仇恨、不必绝望,也不必……
意识逐渐离他远去了。但这一回再没有脚步声朝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