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穿柩,懒洋洋地照着陆府。
内院中陆允之高挑的身影此刻却被毒素侵袭,整个人蜷缩在床,冷汗如雨而下,浸湿被褥。
夜阑紧咬牙关,按住他不自觉抽搐的双腿。
名医世家百年一遇的天才鹤荆正严肃端坐,握紧手中银针,下针利落干脆,霎时挣扎更甚。
毕竟是一国之将,气力非常人能比,夜阑手下失力,眼见就要按耐不住,却见身下动静渐渐平息。
一人克敌千百的将军,就这样静静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着,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银针在崎岖不平,满是伤疤的膝盖停留片刻,鹤荆松口气,利落拔出收进使用过的布袋,收拾好自己的药箱,还得回太医署一趟检查处理银针上的毒素呢。
院外陆骁正焦急地踱步着,喉头不断上下滚动,嘴上神叨叨念着:“一定没事啊,保佑保佑……”
见鹤荆从房门跨步而出,他赶忙迎上去:“鹤大人,怎么样了?能治好吗?”
陆骁的焦急无奈与鹤荆的镇定自如形成鲜明对比。
都说医者仁心,可见过太多生命在自己手中流逝,无情也就变成了常态。
鹤荆随意安慰几句:“醒过来就好,只是……余毒难消,能坚持几年还看个人造化。”
说完拂袖而去,留下陆骁在原地怔愣着。
眼前一片模糊光景,满庭苍茫簌簌而下,幻化成风雪中飘扬的出殡花纸。
陆骁咽下喉间呜咽,随意抹把脸,强撑哀痛转身往府中隐蔽祠堂而去。
层叠牌位之上,赫然写着陆继尧,陆坤一家,陆鸣之、柳戚、还有陆鸣之未降世的孩儿……
到死他都不知,原这世上还有一个未降世的孩童等着自己……
满堂忠烈,本应进太公庙几人,却落得个祭拜还得偷偷摸摸的地步。
蒲团跪地,青烟缭绕的灵案下,陆骁哽咽得像个孩童:“爹娘……实在对你不起,这么多年不仅没能为二哥翻案,甚至连他最后的血脉都没能保住……”
“二哥……”抽噎声声,在外独当一面的安宁侯,面对满堂灵位时却泣不成声。
长明灯烛忽而闪烁,一缕青烟在青瓦缝隙中飘过,轻轻抚上陆骁发顶。
似在抚慰最小的儿子,转眼也那么大了。
陆允之有气无力的声音传来,“三叔……”
陆骁急忙拂袖擦去眼角的泪,连声应答:“哎,这就来。”
他匆匆起身,深深回望一眼,下次再来看你们。
红肿的眼在日光照耀下睁不开眼,陆允之听到三叔应答之后就静静呆在原地,现在的他连自己推轮椅都成问题。
陆骁出房门看到的就是陆允之随手披着外袍,扬起旭日轻笑,虽然脸色苍白着,躺在轮椅上。
轻轻合门,陆骁赶忙上去,推着陆允之慢慢回走,嗔怪:“刚醒怎么不回话休息会儿,天气还那么冷。”
陆允之舔舔干涸苍白的嘴唇,望着他熟悉的雕花小院:“昨日没来得及,今日刚醒就想着出来看看。”
陆骁慢慢推着,语调轻柔:“看吧,你这院落我可没动过。”
枯枝落雪,水波潋滟,旧时之事在陆允之心潮泛起点点涟漪。
寒风本泠冽,却在将拂过陆允之苍白的面颊时忽而轻柔。
“是啊,连水池的王八死了都没人收尸。”声声玩笑消散在柔和风中。
身后的陆骁一时羞赧,哑口无言,只得转移话题:“那株海棠还在开花呢,这怎么说。”
一时失笑,陆允之歪头打趣:“那株海棠得有二十多年,要把多年老树养死还得夸夸三叔有本事。”
尴尬笑笑,陆骁打个哈哈糊弄过去。
两人就这样静静推着轮椅往前,将整个院落看个遍。
行至院墙外海棠树下,陆允之接过轮椅,自己摇着过去,惨白的指节抚上嶙峋粗壮的树干。
他仰头看着遒劲生长的枝结在眼中绽开天空的脉络。
恍惚又见从前在枝头轻轻掠过的自己,俯身笑笑,“上头的景色可好看了,快上来啊。”
“好久不见,你又长大许多。”
语落,海棠枝叶簌簌而下,轻轻抚上总在自己枝头玩耍的少年。
轮椅碾过败叶,枝桠轻响,只余海棠树在此地守望人去楼空。
陆允之从往事中抽离,抬眼望着陆骁:“林家,有消息了吗?”
陆骁垂首叹息,摇头:“没有。”
倒是不出所料,陆允之也没有报太大希望。
因为他已经有眉目了。
陆骁接过轮椅回走,虽说会引起陆允之伤心事,不过他不问就永远不知道其细节,也就无法为陆坤翻案,
“两年前,蛮川之战,发生了什么?”
空气见脩忽寂静,旋转半空的落叶径直下落,不闻寒鸦振翅,只闻秃鹫嘶鸣。
建昭十九年冬。
陆允之尚被困于上京之时。
蛮川,一片腥风血流,旌风猎猎。
陆坤从未见过如此鲜亮的红,深覆厚雪,浸入三尺。
遥看血雪残阳,恍若苍茫大地上熊熊燃烧的烈火,焚尽亡人归魂路啊!
踉跄嘶吼着,陆坤翻过一具具血肉横飞的尸体,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了无生气…陆鸣之还没找到,带着点或许主帅生还的可能,他没有放弃。
恍惚间,陆坤看到了儿子幼时跌跌撞撞闯入他的怀抱,腰间还挂着妻子求的平安扣。
平安扣,看到了!顺着视线往上,那是我儿的残臂啊!霎时,一瞬白头。
他是一名将军,更是一位父亲,怀抱残臂痛哭,悔恨,遗憾,愤怒,声声泣血!
血色苍穹下,哀鸿遍野,所到援军惊于战况惨烈,雪覆千尺,掩埋的却是千万战士的森森白骨!
没人注意到更大的阴霾悄然靠近。
乌苏大祭司早就料到陆鸣之必死必会引来陆坤,于是早早埋伏好,把全部的援军包围,就等陆坤恸哭之时给予陆致命一击。
一声令下,万马齐喑。
猎猎北风,旌旗倒塌,陆家军抵挡不及,溃败如蚁!
最后的最后,陆家军不到百余人!血肉横飞,断臂残肢!
可绝境中仍有声音震耳发聩!
“陆家军何在?!”
“陆琅在”
“蔡继在”
“张楚池在”
……
“此战可退?”
“不退!不退!不退!”
“那便随我——破阵、死战!”
于是尸骨成山,血肉成河,两败俱伤,成千上百的秃鹫饮血啖肉久久盘旋,终是幻化成利剑直指上京。
皇帝终让陆允之重回战场,战于蛮川。
彼时的乌苏趁机南下,已连夺三座城池,所到之处,烧杀劫掠,无恶不做。
陆允之带着陆坤余下五万残兵,威龙营一万精锐,直捣乌苏,一路北上打退乌苏至蛮川,两军在蛮川开启生死存亡之战。
血溅骨断,兵刃狰狞,战马怒号……
拼命厮杀中,不知谁的血溅于眼尾,陆允之挥刀掀翻乌苏士兵,眼前苍茫血月,一面旌旗矗立天地,那是乌苏战旗。
可上面挂的是兄长头颅啊!鲜血干涸,凝固在旗帜杆上,漫漫鲜血浸湿乌苏旗帜。
“阿兄!”
陆允之嘶吼着跑向旌旗,几乎跪倒在地,血雪和泪落于口中,腥甜苦涩。
一代将帅的头颅悬于敌军旌旗之上,这是莫大的侮辱。陆允之扯着嗓子,青筋暴起,铁甲上兵刃痕迹散落,眼神中的愤恨恼怒几乎将整个蛮川覆灭。
血腥潮水压境,乌苏残兵溃不成军,旌旗顺势而倒,陆允之眼睁睁看着兄长的头颅倒于血珀之中。
跪爬在尸体之上,陆允之将兄长的头颅抱于怀中,在一片血色苍茫中失声恸哭。
蛮川之战。
陆坤惨死,至今未寻到尸体。
陆鸣之被分尸,只寻到头颅。
其妻子柳夙连同腹中胎儿,因悲伤过度,两月后逝世。
陆鸣之部下全部坑杀于蛮川,共一万八千七百五十六人。
陆坤部下西北军,损失两万三千八百人。
陆允之靠着自上京带来的一万精锐和五万残兵,将乌苏十万大军打退,威龙营渐渐传出蛮川之战是因为首领通敌战败。
谣言传出之际,陆允之早早将罪魁祸首收押,可还是以不可抑制的速度在军中流传开来。
多年军功,终是不敌闲言碎语。皇帝起疑命监军尚忠彻查。
调查过程中,陆允之几乎夜不能寐,事事亲力亲为。没想到尚忠却在水落石出,回京复命之时惨遭毒手,可怜尸体都杳无声息,只留下凌乱的马蹄印记。
陆允之多次查验尚忠身死之地,怎奈都一无所获。
尚忠一死,随之而来的便是,陆坤及陆鸣之一家、万千西北军战士承了通敌之罪。西北军五万残兵群龙无首,尽数召回上京,无皇命不得回凉州。
自此史书毁誉,皆不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