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被什么不知名的力量推动着,钱天游荡到了竹林之中,月的光芒被茂密竹林遮挡,洒在身上变得破碎不堪。
一阵风吹过,竹叶上积攒的露水扑簌簌全部落下,好像因为挽留不住的风的影子,而留下汩汩泪水。
与清澄的月光不同,一缕浑浊的人工光芒被茂密竹林一视同仁地藏匿,终究还是逃不过找寻的眼睛。
竹林中有一座疑似仓库的建筑,有一半建筑已经坍塌,还遭到砖石的掩埋,浑浊又不可靠的光就是从砖石堆后方发出的。
一盏小灯罩着搪瓷灯罩,仿佛垂死的萤火虫般,模糊不清的浮现在眼前。下方的木制门扉已经腐朽,还挂着一个生锈的门闩,门后是一道向下的阶梯。
阶梯之下,长长的石壁甬道,壁上有几处缝隙嵌了铁网,高大的铁门,还有一间有亮光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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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
光亮太过耀眼,钱天看不清屋内情形,却听见一道十分开朗的熟悉招呼声。
接下来是安静,让人舒适的安静。
像是实验室的屋内,见缝插针地摆了一张行军床,床上躺着一位老人,面容安详,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了挂了。
似乎看见了胸腔的轻微起伏,钱天又想象了一下,被子之下,他的双手,一定是规矩地交叉置于胸口。
床边椅子上,有个男人慵懒地斜靠,架着一本书,连准备翻页的手都还没放下,这不是自己正在寻找的人吗?
“现在是这么休闲的时刻吗?”累积了太多的不安,说出口的话总是会带着责备。
眼前形式的从容和自己紧张的内心十分的不和谐,让钱天很想骂人,可没预料到的状况,又一下子让人不知道该先骂哪一句出口。
“叫警察来了么?抓主犯。”王瑞指了指躺平平的老人。
这还要你教???!!!钱天在心中怒火中烧,但是面对十分想念的人,还是换了一个说法:
“手机没信号之前叫了。”
还站在屋子入口的人撇了撇嘴,按捺住想发火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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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亮,美好的白天到来了。
雪白皮肤的仿生人和卷头发的仿生人跟在方正带领的小队后方,往山的另一头下了山。那一侧离山顶砖墙的缺口更近,还有简易的石头台阶,钱天看了满头黑线,但他不说。
巨大的沉默笼罩着下山的众人,行至半山腰,远处高架桥上有高铁驶过,牵起的电弧噼啪声被所有人听了个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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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羽被带走了,听说是住院代替了监禁。
实验室里的五个仿生人也找了X公司来修复,躯体都没有遭到任何损伤,也在实验室角落的铁箱子里,找到了他们被提取出来的记忆。
就是准备把记忆重新植回仿生人体内的时候出现了难题,记忆与躯体之间并没有标注和提示。没经过本人许可,查看记忆,似乎也属于侵犯隐私的吧。
总之,心照不宣地,X公司圆满解决了所有仿生人的修复问题。
六名被陆羽绑架的仿生人被彻底的检查,系统内都没有发现病毒,也没有曾经存在过病毒的痕迹。
属于自己的非现实世界终于被关停了么?事件结束的不真实感还是找上了王瑞。
也许该感谢时雨,找他前必须把防火墙升级到最新版本,才能免受病毒的侵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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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天和王瑞并排坐在市局接待室的长椅上,看着五名仿生人与家人朋友团聚,泪洒当场。与两人相关的事件部分,似乎圆满地画上了句号。
“你见到我,不打算像他们一样,热泪盈眶么?”说完转头,刚好看见钱天朝着他丢来一个白眼。
配置性格时,特意多加的幽默怎么没起到作用?
看着他最喜欢的下垂的小鹿眼,从恶狠狠地瞪人,到后面再怎么瞪眼也止不住眼泪的滴答,王瑞终于心满意足,伸过手揉了揉小卷毛,又撇过脸偷偷掩嘴笑了,真的很可爱。
调整好情绪,王瑞又转回了头,装出一本正经,“谢谢你愿意冒险来找我,真的。”
“嗯,你没事就好。”钱天只是直视前方。
嚯,生气了。
正想安慰呢,方正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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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方正到了他的办公室,坐下,发现时雨也在。
“陆羽被送进精神病院了,如果你们想知道。他还是坚持自己是陆承,并且是成功把记忆导入儿子体内的陆承,所以,你们有人可以给我解释一下吗?”
方正眼神疲惫地依次瞪着三人,“他这个记忆导入,是真的做的到的么?他真的成功了么?”
“回答之前,我想确认下,你是基于什么立场问的这个问题?”时雨快速地问着。
“嗯……朋友吧?”
时雨快速审视了一下方正的面部表情,点了点头,答道,“他的实验是成功的。”
四个人的房间里,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早就知道?”是王瑞不可思议的质问声。
“嗯……也就比你早一点儿知道,真的就早一点儿。”时雨捏起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眯起眼睛比划。
“怎么知道的?”王瑞用脆生生的嗓音说着咄咄逼人的话。
时雨虚张声势地提高了音量,“消息来源不能透露,总之,我们X公司有自己的情报网。”
心虚的表情又大喇喇地写在了满脸,他确实需要用高高在上来伪装,可惜有点不太成功,还需修炼。
不满意入耳的答案般,王瑞保持着沉默,瞪着时雨,有时候沉默更是一种无言的催促,可惜时雨已经打定了注意,隐瞒到底。
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钱天不知道时雨在隐瞒什么,或者在考虑什么。而方正面对这两个沉默不语又难以应对的人,似乎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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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以警方的立场,会是得到什么答案?”
“他属于解离性身份障碍,DID,也就是以前说的多重人格障碍。”这回时雨回答得挺积极:
“这是一种复杂的心理障碍,其核心特征是患者存在两个或更多独立的人格状态,或者可以说是‘身份’,这些身份会交替控制患者的行为、记忆和意识。”
似是接受了在逼问中败下阵来的王瑞,叹了口气,补充:
“通过我的接触,陆羽本身就有这种症状,不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产生的症状,和接收了陆承的记忆有没有关系,也不知道。”
“精神病院医生的话,应该也是能得出这个结论吧。不过,如果给陆羽用了药,也不知道症状会不会好转,真的能好转,还是说是恶化,更是未知数了。”
王瑞低头,想起了那个他几乎看着成长的孩子,又叹了一口气。
似乎打从心底烦躁了起来,方正跟着也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对话题做出了总结:
“哎……嗯,挺好。”
—
钱天带着一肚子问题坐上驾驶座,待副驾驶的人把车门关上,便开了口:
“那个可怕的拼接生物,也是成功的么?”
车内一阵沉默。
“我能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么?”
能言善辩的仿生人摩挲着他白皙的脸颊,语气也不是很确定:“那部分的梦属于陆承,完完全全由他编纂,是真实经历,还是只是他的臆想,我其实真的分辨不清。”
“嗯……总之,我想说这事还没完吧。”钱天轻声地表达着观点。
“我想……是吧。”
总觉得好听嗓音的主人说话很不干脆,钱天猛然转头,卷曲的头发像弹簧,弹了又弹。
“你也和时雨一样,在隐瞒什么吗?”
“我哪敢呀!”真情流露,不似伪装,“只是非现实世界中出现了现实中的人物,我有点儿……不习惯,也有点儿……难过。”
王瑞偷眼瞧着钱天疑似还在生气的表情,没有注意到伸过来的手。
手被牵起,被绵软的唇触碰,留下一串干燥的,没有气息的吻。
塑料仿生皮肤也会衰老,人造的毛囊终将萎缩凋零,钛合金骨骼被岁月腐蚀,老化的意识芯片与记忆体被拉走,然后无害化销毁处理。
百年之后,我会在哪儿?我还是我么?那你呢?
时常看不出情绪波动的人露出了易碎的表情,一滴水珠从白瓷娃娃的面具上滑落,那是钱天第一次看见他流泪,还是人类时候的他没有流泪,反倒在成为非人之后才……
那一滴水,滴在了牛仔布料上,留下了印记,像高档蓝宝石一样珍贵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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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汽车中央扶手区的拥抱,是扭曲的,也是不舒适的,但两个人都没在意。
钱天怀念地将脸颊贴在棕色碎发覆盖不到的侧颈,寻找着曾经在同一位置听到过的,但现在已经不会再感受到的脉搏跳动的声音。
“或许你能和我做一些可以安慰我的事吗?”
似曾相识的问话,还是那副脆生生的嗓音,从距离耳朵很近的地方传来,一同传至耳内的,还有一股热气,是了,这家伙给自己加了模拟呼吸模块。
“……”
“你知道的,我能联网的。”
不知道用意为何,钱天只是从记忆库里提取出了,那也挺好看的双唇的模样。
“我下载了一些新的姿势,等你一起研究。”
一股气流携带着一声轻笑滑入耳道:
“所以你能答应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