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气弥漫的回南天，是南方的天气特产。

冷空气先给墙面跟地面降了个温，接着遭遇从海面吹来的温暖又潮湿的气流，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墙面与地面生出了无数晶莹的小水珠，窥视着人类的一举一动。

曲屹盯着电梯旁的瓷砖上要滑落又不滑落的小水珠，还是摇摇头走了。

27岁的第二天，并没有什么不同，曲屹照样乘坐地铁奔赴搬砖现场。

经历了一晚的安睡，昨日豪言壮语的勇气，好像已经消解了大半，怠惰沁满了全身。身体和心灵宛如搬家途中的寄居蟹，软绵绵的很没用。

真的要升级成为退堂鼓特级表演艺术家了吗？不甘与软弱势均力敌。曲屹大大地叹了一口气，27岁才进入第二天，他已叹过不知多少回气了。

还是努努力吧，曲屹掏出手机，在常用的APP里键入“反复梦到”四个字，下拉框里出现了好几个词条，手指划过“反复梦到同一个地方”时停住，点了进去。

“潜意识里觉得这是个重要信息，像要传达给意识……”“那段记忆对你来说有一些不好的影响，可能你有很深的恐惧……”

看了一圈，没什么有用信息，拜托，说些我想不到的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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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屹，去查一下我们前一段量产的儿童型仿生人，型号是FYO-PSG，查一下她们的原型机……是谁把她带回公司的？又是谁启动的报废流程？速度要快，视频也一并传给你。”

现在是隔空投送和即时共享泛滥的时代，时雨的话还没说完，曲屹就已经收到了视频。

在公交车上一蹦一跳的可爱小女孩，上身穿着粉红色的毛衣，毛衣袖子上缀满立体的毛绒球球，下身搭配了白色的袜裤和一条从19世纪浪漫主义芭蕾时期就开始流行的tutu裙，裙子也是粉红色的，蓬蓬的裙摆随着小女孩轻快的步伐上下弹动着，像极了迪士尼的小公主。

跳动摇摆的裙摆，不要看那圆鼓鼓的脸蛋儿，就知道小女孩一定是欢快的，带着笑的。

只是这娇小可爱的身影与时明时暗的普普通通的公交车厢十分的不搭调，好像生了锈的金属糖盒里剩下的那颗甜蜜的粉色糖果，让人看着就心生爱怜，生怕这仅存的硕果，下一秒就会在眼皮下被氧化物所污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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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屹刚才输入的指令得到了回馈，型号为FYO-PSG的原型机，也就是这个小女孩的名字，是的，她曾有过名字——顾小桃，cute，原来那个香甜的粉色糖果是桃子口味的。

带她回来的人，签署报废的日期，还有签署的人，曲屹整理了一下，就马上传回给了时雨。

一系列操作行云流水地结束，曲屹双手相合抵在额头，静静地闭上了眼，仿佛耗尽了电量。过期的醇甜糖果，早已被金属盒子的锈迹污染。

5个月以来，失踪了41位仿生人。主谋，主谋，最近让时雨焦头烂额的主谋，会是她么？

—

“欸，曲屹，曲屹，又有仿生人失踪了，你看！”

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少女蹦到了闭着眼休息的曲屹边上，是邱元元，一个顶着一头粉毛的，体型只比小孩儿大上一号的，长着一张永远也不会老的娃娃脸的活泼仿生人。今天的她改变了前几日还十分满意的个性甜美风，化着黑眼影黑嘴唇哥特妆。

邱元元张开海星一样的手，把一份电子文件拍在曲屹面前。

被喊声吵得刚张开眼的人，视线被会动的照片吸引，棕色长卷发，橘红色闪着亮片的眼影，眼角画着黑色的眼线，嘴唇涂着浓艳的口红，竟有些眼熟。

美女的名字叫小雅，职业是当糊女团成员，自称年龄是21岁。曲屹又看了看美女照片，他并不擅长从一个人的长相推测年纪，况且还是个仿生人。

仿生人系列失踪事件不是已经有头绪了么？怎么还有人在继续失踪？

没完没了了还……

—

操劳了27年的肩颈，遇上湿气深重的回南天，行、坐、卧、趴什么姿势都难受，曲屹决定先去推个背再回家。

比起按摩披肩，按摩椅，家庭医疗仿生人，曲屹还是中意原始，也许爱的仅是换一个熟悉又不太熟悉的地方，可以有助于思考。

经常关顾的按摩小店，就藏在老社区，赚了钱以后，店主夫妇也在附近人流量大的街区开了大店面，但这个套房内的小小店面也并没有关闭。

上班摸鱼与老板娘约好了时间，下了班过去，已经等在那了，技师部分曲屹没有特别的选择，已经是多年老客户了，谁有空谁来都一样。

等着技师从大店赶来，老板娘将用微波炉热好了的海盐热敷袋，铺在曲屹光裸的脖颈与背部，暖意从大椎穴侵入，推挤在流畅的脊椎附近。

—

“嗨。我来啦。”技师来了，打招呼，洗手，准备耗材，一气呵成。

如果不是灰白色的瞳仁，还有方向完全不对的眼睛朝向，没人会发现眼前人其实仅残余一点视力。

精油搽过，是连背部皮肤都能察觉出的油润，第一掌骨沿着曲屹的脊椎，由上用力搓下，开背程序开始。

熟悉的舒适划过背肌，堆叠在心灵表层，借助外力放松的肌肉，调动无可取代的喜悦，掺杂一丝腻味，人真是欠，熟悉久了的热爱，也总是会感觉到腻。

或许可以换换心情，找个时间去以仿生人按摩为噱头的医馆试试？已经生出的念头宛如妖艳花朵散发出的甘美媚惑香气，吸引着愚昧昆虫般的思绪越飘越远。

—

消毒水的味道……

放着培养皿与烧瓶的架子……

隔壁诊床上有一个朦胧的人影……

我们同病相怜……

镊子夹着沾血的棉球沿着抛物线运动……

这是我常常做的梦……反复做的梦……

……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也是回南天，湿气如虫噬骨髓，也是在这种感觉下，事情就发生了……

隔壁诊床上有一个朦胧的人影……

我们同病相怜……

那画面竟逐渐在脑海里真实了起来，连从来都看不清的人影也像水汽聚集一般有了具体又朦胧的实体。

那个时候，有一个同命相连的人在自己身旁，经历着与自己完全一样经历——一个男人。

是谁？

看不清。

怎么回事？记忆碎片主动拼凑了吗？还是仅仅因为臆想多了，便与真实产生了混淆？

—

“老板——老板——”

“嗯？”曲屹的意识被紧急唤回，许久没有震颤的喉头让声音喑哑。

“老板，大店有个客人等我已经很久了，咱们现在还剩下5分钟，我让小宇帮老板再推个10分钟，可不可以呢？”

“哦，没事，5分钟算了。”

“这……”语带犹豫，“那要不老板下次喊我，我给您补回来？”

“嗯，好。”

见曲屹没有异议，技师迅速用毛巾将残余的精油仔细吸干，又表达了几句歉意，走了。

—

小宇？谁啊？不认识。

曲屹整好衣裤出了房间门，就看到了小宇。

一个五官清秀的少年，两只眼睛隐在黑影里，仿佛周身裹着一层柔和无比的雾霭，散发着病态，还有种类似灵魂飘荡的意味。

想起来了，是老板娘提到过的——她的宝贝，体弱多病，惹人怜爱。

“怎么只剩下你一个人？你妈妈呢？”曲屹出声验证猜测。

“她……她下楼了，有个客人迷路了，她很快就会上来。”少年抬起了头，目光向着不知何处。

曲屹一惊，想起了按摩小店的视障老板，怕是……遗传，只是那抬起的空洞眼眸漂亮得不像话。真可惜，科学无法完全根除疾病。

“那我等一会吧。”也不好贸然询问，等待老板娘回来再扣费也无妨。

少年嗯了一声，又熟练地摆弄起手机来，机械音叽里咕噜地为他读着旁白，语速快到曲屹一个字也听不明白，关窗开门真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啊。

—

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在玄关处随意丢下并没有什么东西的背包，打开暖黄柔和的顶灯，曲屹心下叹道。

灰色的长毛电子小猫尽职尽责，在他的脚边环绕，毛绒绒的侧脸轻蹭裤腿，表示着亲昵。

曲屹蹲下，挠着小猫被毛发覆盖的下巴，不禁心生疑惑，靠着程序运行的电子小猫会感觉到身体不舒服吗？那仿生人呢？

或许那种不舒服与人类的并不相同吧？

虽然工作与前沿科技密切相关，但已经被广泛接受的智能家居，语音控制在曲屹家却看不见分毫，像是惧怕着会有别人替自己抉择走入他不愿进入的死胡同，上到新风系统，下到马桶冲水，全部为手动。

只有——那只灰色的长毛电子小猫，系统老旧的电子小猫，发声系统损坏部分的小猫，他还一直留在身边，记得小猫来自……？被当作礼物的小猫是谁送的呢？

这部分的记忆早已迷失，连同双亲，还有幼时的记忆一并遍寻不见。

与那个梦是相关的吧……早就得出的结论，却暗示不出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