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肆从封天南那里回来过后,过了几天清闲日子。
就在星期六的晚上,许肆正挑选下周给隋星来送什么生日礼物。
送礼物是一门情商鉴赏课,仅从礼物就可以看得出来一个人的经济实力、和收礼人的关系,以及对这段关系的把握程度。
没看见隋星来那张房产证的话,许肆估计搜一下明星爱用物,然后从里面挑选合适的东西作为礼物。
现在嘛,压力很大。
送太贵,许肆感觉自己在打肿脸充胖子,但送她接受的价位,感觉会让隋星来经历一些贫穷的落差。
礼物的事已经困扰许肆好几天,她在沙发上翻个身却听见门铃响了。
上次这个门铃响还是一个多月之前,严云霆带她去隔离的时候。想起来这条回忆的许肆下意识觉得门铃响准没好事,疑惑且不太情愿地去开门。
门口是一位中年妇女。
许肆动作一顿。她太熟悉眼前这个人,反而喉咙如同生锈,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只能低低喊了一声,“阿姨……”
来的人,是艾鸢的母亲,艾珍。
“诶…那、那个。”站在门口的艾珍显然也有些局促,欲言又止好几次,像是很难开口。
“阿姨进来说吧。”不管怎么样,许肆都没有让长辈在门口罚站的道理,把门一敞邀请艾珍进来。
“我、我就不进去了,阿姨就是…想请你帮帮忙。”艾珍连忙摆手。
“需要我做什么?我现在不负责看护感染人员了,之前答应你的事没做到,我很遗憾。”许肆低声询问。
其实她和艾鸢关系不睦之后,她和艾鸢母亲来往也很少。艾鸢母亲找她,也几乎都是和艾鸢有关,无一例外。
从大一开始艾鸢有那么几次没接到母亲电话,下一个被打电话的就是许肆。艾鸢如果在学校生病,老家的母亲鞭长莫及,也只能再三要求许肆帮忙照顾。
前不久的留置区电话相求,再到现在的登门拜访,都是为了艾鸢。
许肆很怕麻烦的,但她无法拒绝艾鸢的母亲。这个远比实际年龄憔悴苍老的女人,拥有这世界上出现最频繁的悲剧。
可以说一个女人不幸的一生拥有的全部要素,艾鸢的母亲都体验过。小时候家庭不重视女娃,浑浑噩噩不识字就被哄去嫁人,遇人不淑,男人既不爱工作又喜欢花钱,整天酗酒回家还要打人。
有了艾鸢,母女一直被奴役挨打。
但根据艾鸢的话来说,她这辈子最幸运的那一天就是得知父亲永远不会回来的那一天。
穷凶极恶的父亲喝完酒凌晨回来,掉入寒冬时还没有凝成冰面的野湖里,被发现的时候已无力回天。
艾鸢用自己攒了很久的零花钱去买了一串摔炮。她买不起烟花,只能用摔炮听个响,庆祝一下。
村子里过来帮忙的人都听见了。
他们觉得艾鸢怕是悲伤过度疯了,脑子不好,更可怜艾珍这个女人没了丈夫,还要拉扯一个不孝的弱智。
而艾珍本人,狠狠地含泪打艾鸢一巴掌,血混着牙一起被吐出来,有几滴血溅到男人的遗体上,艾鸢觉得被母亲打很憋屈,但那血像她啐了自己父亲一口似的,很痛快。
日子还要接着过,艾珍一个人咬着牙硬是把孩子供上高中,艾鸢本人高考的成绩出来那天,她们狠狠出一口气。
艾鸢她这个失心疯的高考成绩比村子里所有人都高,那些同情怜悯的目光便再也没有了。
人们一边嫉妒,一边觉得艾珍这个当妈的可算熬出头了。
艾鸢并没有像所有人期望的那样,读了大学开始被花花世界迷眼,觉得母亲只是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很丢人。
她在宿舍参加夜谈的时候,是带着一股很强的骄傲讲母亲的故事。她讲的时候,大家很安静,一直喜欢手机外放的封天南也会把手机静音。
在听过这样的故事,体会过艾珍这个长辈一星半点的关怀后,许肆总是对她无法拒绝。
对一个人的同情,就是想分担她痛苦的开始。
许肆的思绪再度被艾珍的声音拉回来,“小封跟我说,你明天会去艾鸢那里是吗?能不能…带阿姨过去,我实在是不放心。”
“我不知道这能不能帮。”突然要带陌生人进去,结果真不好说。
这句不确定的话在艾珍听来似乎是拒绝,她更紧张了一些,“阿姨知道你和小艾有矛盾,但你是个好孩子,能不能帮帮我。城里我就只认识你们这些同学…阿姨不识字,小封告诉我地址我也不知道怎么去。”
这又不是说帮就帮的事。许肆刚想张口说什么,艾珍极快地补一句,“如果需要什么打点的话,也可以直接跟阿姨说,我有把家里的钱带来,不会让你们垫钱的。”
“主要是我们在隔离的时候,没有外人进来过,最多到门口。”封天南父母接孩子的时候,就是止步在门口。
“都到大门口了,进去也不会太难的。你有认识的人,阿姨知道你还在里面帮过忙,你帮阿姨请对方喝杯茶,让阿姨进去看看…”
许肆只得叹气,她认识的人,可基本上全部都单独看守起来了,想请喝茶也没地方请。
事到如今,许肆和长辈理不清楚,“我去问问。”
许肆打开通讯录,先给严云霆发了一条消息试探他是否也和傅行简一样有通讯器。
等消息的间隙,许肆抬头看沙发上坐着的艾珍,“很晚了,阿姨有地方睡吗?”
“阿姨等你得到消息了就走,我在附近旅馆凑合一晚。”艾珍很快地回复。
“既然如此,阿姨暂时住下来吧,客房没怎么收拾但床铺是铺好的,不要嫌弃。”许肆无意刁难一个已有白头发的中年人。
“不不不,这太麻烦你…”
“没关系,就这一晚上而已,等到白天您再找住处。”许肆起身前往客房,示意艾珍跟上。
刚穿过客厅电话就响了,许肆一看名字,来电人是傅行简。
“什么事?”许肆深呼吸接电话。
“你找严云霆什么事,直接跟我说。”傅行简语气不太平静。
“你怎么知道。”许肆诧异。
“有人告诉我的。”傅行简不想解释前因后果,那些事情都麻烦还无关紧要。
“……”许肆顿了顿,干脆不去纠结他的消息渠道,先解决问题,“艾鸢的母亲,明天能和我一起去吗?她想看看艾鸢。”
“你倒是比看上去的样子要热心。”傅行简冷不丁来这么一句。他语速快,语气呛,像厨师爆炒颠锅的时候那一瞬间窜的火苗。
“谢谢,所以能行吗?”许肆看着在一边紧盯着她手里电话的艾珍。
“如果她来探望过后,就直接在留置区隔离,可以,”傅行简停顿几秒,微妙地叹口气,“如果非见不可,尽快。一些条例很快就要变动了。”
“我知道了,谢谢你。”许肆诚恳道谢。
“明天见。”傅行简飞快说完这句话,呼吸急促一瞬,短暂滞住几秒过后挂断电话。
电话挂断以后,许肆和艾珍说了这件事,后者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许肆把她送进客房,告诉艾珍明天一起出发的时间。
这其实是个麻烦事。因为艾鸢本人在看见母亲以后,对许肆的矛盾会上升到新的高度。
她似乎总对艾鸢做一些费力不讨好的事,也难怪两个人走到现在。她和艾鸢都听不进彼此说的话,我行我素,像两条交叉过后就渐行渐远的线。
第二许肆等到下午,带着艾珍阿姨坐车。
到地方了,似乎傅行简有交代过什么,她都不用说话,有人过来接应引路。
艾珍被引去见艾鸢,许肆一个人在走廊上寻找傅行简的房间。
打开门,傅行简坐在那里写东西。
开门的时候,傅行简转过头和她对视,许肆以为他要说点什么,结果这人慢吞吞收回视线,抿唇盯着面前的笔记本,一言不发。
许肆站在门口,因想法落空而诧异的同时,她还有一点好像自作多情的尴尬。来的路上她其实想过傅行简会怎么对她,并且把正常人热恋中会做的事安到傅行简身上。
结果就是她在车上打了个寒碜。
根本无法想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傅行简身上。
她一边祈祷傅行简正常一点,不要感染太深导致过于狂热,一边也认为傅行简不会像以前一样冷淡。
结果眼下,恰恰是冷淡的。
“你一直站那做什么?”
许肆听见声音抬起视线,傅行简侧过脸正对着她,他轻轻叹一口气,连声音也变得极轻,“过来,坐我对面。”
“啊,好的。”许肆三两步就完成进屋关门坐下,动作干脆但慌乱。
“不用这么紧张,自从知道我感染过后你好像在我面前一直都束手束脚的。明明之前能动手打我的吧?”
“哈哈…你还记得啊。”许肆有些干巴巴地应和。
傅行简动作一顿,随即声音就听出来他不高兴,“我还有一点计算要做,你先自己坐会吧。”
许肆点点头,不知道哪里又惹这位不高兴。
她百无聊赖地打量周围环境,和之前那些人的房间别无二致,只是傅行简桌子上永远有纸和笔和一大堆打印的资料。
眼前人垂目专注于计算上,房间里只有他笔摩擦纸张的声音,和她开门之前并没有两样。
好奇怪。
感染的人是傅行简吧?之前她想走的时候,试图用威逼利诱留下她的也是傅行简吧?他那么想让她过来见面,甚至要精确到具体几点。
现在她来了,他却好像没什么不一样。
他到底喜不喜欢她啊?
许肆的视线在傅行简身边游荡,他实在是和其他人的病症不太一样。
傅行简不知道在写什么,越写越快,写到最后他忽然停笔把纸撕掉,纸张的撕裂声把正在发呆的许肆吓一跳。
“怎么了?”许肆发现傅行简一连把好几页纸都撕下来,再进一步撕碎,好像他此刻是碎纸机。
“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是我在默写知识点而已。”傅行简把所有纸屑丢进垃圾桶里。
“是在复习吗?”这就是爱学习的人吗?都已经工作七八年,现在因病滞留,还在默写知识点进行复习。许肆敬佩不已。
“不是,”傅行简唇瓣动了动,然后才不情愿地说,“我如果没办法专心的话,就会不自觉梳理以前学过的所有东西,直到我静下心来为止。”
他今天起床过后,整个人思维都是涣散的,以往如鱼骨一样排列有序的思维顺序,在今天却更像吹泡泡机,仔细研究还能发现泡泡上出现模糊的许肆。
思维从自己的日常关联到许肆的日常,她在做什么/她在想什么/她喜欢什么/她讨厌还是期待相见……
傅行简实在是受不了自己这幅样子,于是坐在桌前整理思绪。他希望能用这个办法,把他这些陌生的、频繁到让他感觉不安的想法,替换成对知识理性的思考。
一直等待许肆来,他也没能成功。
而且许肆来了过后,他的状态更加糟糕。
他甚至一边写一边发现自己会写错字,写错剂量和单位。
他连写也写不下去。
躁动的神经催促着他快速冷静,他越发写越是能感觉到自己焦躁的内心。笔尖跟着墨水一起留在纸上的,除了知识还有他的心。
那些错字像一簇簇火焰,从纸面舔上他的手指,灼烧滚烫,它们在讥讽他的不专心,为了一个人方寸大乱。
傅行简再也写不下去,丢开笔,撕掉写过的东西,就好像这样能掩盖住他摇摇欲坠的真心。
而他掩盖自己狼狈的同时,还要被那个导致一切的罪魁祸首无辜问询[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