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只在砍柴的时候将师父送的小木板摘下过一次,前些天挂着的小绳子断了,小和用院子里干掉的竹条重新编了一条,因此总小心翼翼的。彩姑跟在那过去的虚境里,默默的看着,她们都知道,小和学的字,在那深山的院子里,没有任何意义。
小和折好柴火,将它们抱到角落里堆放整齐,她到自己临时架起来的小床上一翻,找不到自己的小木板和小木笔了。小和身上的物件不多,所以她每样都记得清清楚楚,她惊慌的四下翻找了一下,又怕被当做木头扔进炉灶里,因此急忙跑到厨房里,那大铁锅里不知道烧着什么东西,烟熏火燎,她拿过烧的焦黑的火叉子往里翻了翻,那火星沫子噼里啪啦到处喷,差点就把一边的柴草点起来了。小和吓了一跳,连忙跳起来将那火星子踩灭,就是这时后脑勺狠狠挨了一巴掌,小和捂着脑袋又惊又吓的转身,周婆子凶神恶煞的瞪着她,那婆子警惕的看了一眼锅里的大黄鸡骂道,【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小和没有在意后脑勺那一巴掌,她又从厨房出来走到院子,彩姑的眼里,小圆也急匆匆的跟在姐姐身后,跟着她从厨房走到院子。小和又到堆放柴火的角落里翻翻找找,她不知在忙些什么,彩姑从前也不知道,她不过随手送她一块木板子好让她写字,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小和有些迷茫,她站起身,呆滞了一会儿,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突然那小屋里传来木头砸地板“咚咚咚”的声音,小和又一个激灵,急忙跑了过去,果然那小屋里,老周家的独苗正拿着她的小木板和小木笔敲着玩儿。那小孩只有七八个月,周媳妇去河边洗衣服了,为了哄儿子,随手翻了个玩具转移他的注意力,小和没有多想,一个箭步冲过去,将那小孩手中的东西抢了回来,那小孩哭了起来,小和充耳不闻,只顾着检查自己的小木板。那小木板有些磕碰,但大抵无碍,小和也不会真与一个小孩计较,那哭声涌进她的耳朵,她这才反应过来,刚要蹲下哄她,却被狠踢了一脚,小和虽有功力,但根本反应过来,那一脚狠狠踹在自己肚子上,疼得她爬不起来,小和顾不上疼,只是一愣一愣的看着周婆子,周婆子抱起乖孙哄着,又把他放到床上,过来拿小和手里的木板,小和不知为何,竟和她争抢了起来。那周婆子见她倒反天罡,抄起一旁的扁担就往下砸,小和根本始料未及,举起胳膊挡了一下,第一下就挡不住缩回了胳膊,只好抱着头缩了起来,那老婆子骂什么都听不见了。
【小孩儿的东西也抢!还有没有个人样!】
小圆吓得朝姐姐扑过去,却被一股力量弹出去,小圆狼狈的爬起来,她作为元灵,不允许接近宿主,可她一点也记不住,总想冲上去保护姐姐,但她和姐姐中间有道厚厚的屏障,她一冲出去,便被狠狠的打飞。
小圆狠狠落在地上,她终于明白了。
她总以为能陪伴在姐姐身边,是一件幸运的事。
可是姐姐身后无人依靠,而她只能束手旁观。
姐姐莫名被那扁担打得遍体鳞伤的时候,她只能默默看着。
原来那不是陪伴,是惩罚。
彩姑在那屋里看着。小和被打得缩成一团,小圆摔落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她终于明白了什么,恐惧的落下泪来。正如彩姑一直说的那样,小和是头倔驴,她抱着小木板也不肯撒手,周婆子抢了半天不顶用,孙子哭得比小和都大声,既撒了气,便扔下那扁担哄孙子,让小和滚出去。
小和跌跌撞撞走出院子,坐在篱笆外没人看见的地方。彩姑静静跟了过去,在这里,没有人会听她说话,她争夺那块毫无意义的小木板,实在是无谓且不值,但彩姑知道,她有放不下的东西。
小和坐下了,小小的一只,无人在意。她只在意自己找回了小木板,至于中间发生的事情,全然不去想了。她举起胳膊想要拿起小木笔,才发现刚刚第一下挡得狠了,实在疼得举不起手来,她又换了左手,那笔在木板上刮擦出好听的“沙沙”声,彩姑凑近一看,她只乱画了两笔,什么也没写。
彩姑看向小和,那丫头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甚至眼泪都没有还上一滴。她好像不太明白,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她被锁在破庙里十七年,那十七年里,并未怎么接触人类,彩姑把她带走之后,小圆忍冬太婆都是极好的人,小和虽然心中对彩姑有所防备,又觉得这人诡计多端变化无常,但寿喜村的院子是温暖的,并没有这里的阴冷。
彩姑知道,小和实际上没有经历过社会的规训,她没有接触过真正的大众。她不知道人是各种各样的。就像她到现在也不知道周婆子为什么要打她一样。她没有做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为什么她们要这样对她?
小和没有去想这么深重的课题。
直到第二天。
她发现她的小木板和小木笔,被折断了扔在柴火堆里。那火烧得正旺,周婆子故意看她一眼,得意的冷哼一声,并特意拿走了火叉子。在这个家,谁也别想和她作对。
小和傻傻的看着周婆子走开,接着转过头,麻木的看向那火堆。
直到那火熄灭。
虽然多花了一点时间。
但小和终于承认了。
她没有逃出那座大山。
深山里的初夏。
到了夜晚还是有点凉。
彩姑跟在小和身后,一时也没有细想,为何她也会被拉入小和的因果里。秦秋月和伏牛在大光明境生死难料,忍冬那个胆小鬼也还在楚木山东奔西走,她却莫名走进了这虚境里。
那夜风很凉。
小和走进屋里,见周婆子在屋里神神秘秘的往被褥里垫什么东西,小和没有细看,没曾想周婆子突然中了邪似的转过头来,她的眼睛总是恶狠狠的,吓了小和一跳,一时呆站在原地。周婆子气冲冲朝她奔来,小和这才拔腿就走,木门在她身后重重关上,周婆子骂骂咧咧的,小和听不清。
第二天中午。
那小孩不肯睡觉,周媳妇哄着哄着就走出了院子。小和这时从河边洗衣服回来,她从来无人在意,便只安安静静干好自己的事,初夏的太阳很温暖,小圆看见姐姐挽起的袖子下,胳膊还有伤痕,是前些天扁担打的,还没有好。
小和早就是个小哑巴了。
可不知为何,自从那日烧了小木板,她竟显得更沉默了。
小圆便也只安安静静跟在姐姐身后,不发一语。
小和弯腰,伸手要从木盆里拿衣服,突然背后猛的一棍子,打得她“呃啊”一声惨叫,摔落到地上。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没来得及转身,那烧得滚烫的火叉子,就从背后打来,一定是什么滔天大罪,否则周婆子不会发这样的疯,可是小和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又避之不及。
【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我们收留你!竟然偷到我们头上来了!】
那火叉子是根铁棍,平日里放在厨房,用来夹炉灶里烧着火的柴火的,周婆子刚刚不放心,去被子里一捞,登时火冒三丈,那屋里没别人,儿媳妇没必要偷自家的东西,只有小和一个外人,昨天夜里就鬼鬼祟祟。
小和反应过来之前,背上已挨了好几棍子,她翻身坐起来,又蹬着腿退了好几步,可周婆子步步紧逼,嘴里骂着难听的话,那火叉子就像是要打死她才罢休,小和是个小哑巴,那烧得滚烫的火叉子打下来,背上立刻是一道滚烫的血痕,那周婆子也不管,劈头盖脸的打,直到那火叉子从小和头上下去,幸而小和躲了一下,可那火叉子仍在她额头上刮出不小的血口子,那血流下来,属实吓人。
可小和还是一点眼泪也没偿还。
那周婆子见小和从脑袋上流下那么多血,也吓了一跳,出了人命事小,就怕把她打死了,那条金链子可就没地方找了,于是停了手又骂道,【不干不净的贱货!那是我们老周家将来娶媳妇的钱!你现在去给我拿来,不然把你送到城里去,有知府收拾你!】
小和没有拿她的东西,她又是个小哑巴,她的小木板也被烧成灰烬。她呆呆的坐着,周婆子急了,【去啊!】
小和慢悠悠的想要站起来,背上的疼延迟的传到她的大脑,她这才觉得火辣辣的,又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脸上滑了下来,她伸手一摸,是血。
可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要怎么做才能让周婆子知道。
她没有偷东西呢?
小和踉踉跄跄的。那周婆子丢了金链子,可见不得她这样慢慢吞吞磨磨蹭蹭,她本就嫌恶小和,这样一来,更加嫌弃厌恶了。她气昏了头,又举起那火叉子,那火叉子好歹是不烫了,可它还是根铁棍。她不敢打小和的头,只好朝她腿上打去,不料一棍子打在她后膝盖上,疼得小和跪了下去,小和双手撑着地,彩姑凝着眉,可小和还是一点眼泪也没有还。周婆子仍是骂着难听的话,把火叉子往小和的背上打去,第二顿打,可比第一顿打疼得多了,疼得小和呜呜噎噎的。
彩姑看着,那丫头从前一生清明为义,光明磊落,如今那脏话不堪入耳,那背上被火叉子打得血肉模糊。可那诅咒最恶毒的,是将小和的尊严践踏在地上。她读的书,学的道理都没有用,她只是手脚不干净的贱货,是干活不利索的小哑巴,是个一无是处可有可无的东西。没有人替她辩解,似乎她自己也不想。
那火叉子打得重了,周婆子气得失了智,小和伏在地上,运力护体,再不动用内力,她真要被打死了。可内力只能帮她顶一会,不能帮她抵挡外伤,那火叉子还是狠狠的打下来,小和内运不济,背上的伤疼得她没办法思考。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是个小哑巴。她的身后空无一人。
周婆子丢了家中最贵重的东西,发了疯似的,那丫头又一声不吭的,不知道在算计什么。周媳妇这时抱着哄睡的婴儿走了进来,怕吵醒了孙子,周婆子这才停了手,小和收了内力,脸上的血没干,却是惨白至极。
【怎么了?】那媳妇轻声问。
那婆子咬牙切齿说道,【这死丫头偷了咱家的金链子,我给石头留着娶媳妇的,早上一摸就不在了!】
那媳妇抱着娃娃,闻言一愣,接着说道,【那金链子你昨儿拿到我房里了,说是叫我换个地方放,别叫人惦记了去。你忘了?】
周婆子这才想起来,昨夜小和鬼鬼祟祟在门口,她心里不踏实,就将那金链子交给儿媳妇,叫她换个地方藏。那金链子在她被褥里藏了十几年,早上起来照常一摸吓得一身冷汗。睡了一觉竟忘了自己昨晚换了个地方放。
那周婆子“啧”了一声,扔了火叉子,说,【放哪儿了,你进屋拿了我瞧瞧。】
那媳妇抱着孩子,二人云淡风轻的走近屋里,没有再出来。
小和咬着牙挨打,这才吐了口气。她慢悠悠的拿起木盆里的衣服,站了起来。小圆和彩姑看着这荒诞的一幕,更加像活着的尸体了。
她们就这样各干各的事,就好像刚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小和的脸上都是血和汗,她拿袖子擦了擦,脸上麻木,眼睛空洞。小和挂了两件衣服,突然咳出血来,刚刚运力遭到经脉逆流,一股血气涌了上来,小和闻到了血的味道,又吐了一口血来。
小圆见姐姐这样,吓得边哭边发抖,可是她什么也做不了。而彩姑,她进入虚境的时候,这些已经是发生过的事了。
彩姑本以为,小和有武功护体,这三个月来,偿还眼泪的进度没有丝毫进展,兴许不会有事发生。
现在看来,这根本不是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