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纪元2025年,千年难遇的暴风雪席卷了白域仙城。
白域边缘地带,一间破败的渡棚瑟缩在山坳中,唇齿打颤间呛出的咳嗽声渐渐衍变成棚内的主调,甚至压过了呜咽而过的狂风。
渡棚四下漏风,入夜后,棚顶悬吊的油灯承受着风雪的摧残,映照出一张张灰头土脸的落魄相。
棚内等候的乘客大多衣衫褴褛,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也已皲裂不堪,这副面目虽触目惊心,但在这里却犹如尘埃般毫不起眼。
唯一起眼的,只有那个倚靠在墙角的男子。
旁人打眼一瞧,便断定这清秀白皙的男子不是普通人。
毕竟普通人谁敢大冷天只穿一套白缎睡衣,外披一件过膝的殷红斗篷,赤脚就在外面穷逛游,这人很明显像是某个精神病院的常驻病号。
不过作为精神上确实有问题的“病人”,白止止并没有在乎周围投来的目光,他拧眉看了眼手心握着的白瓷药瓶,转眸不安地盯向窗外。
有雪幕遮挡,他只能凭着螺旋桨的叶翅摩擦和船翼的扇动响声,猜测有飞近的船鸢,至于这船鸢从哪里来又将带着他往哪里去,他丝毫都不在乎,他唯一的念想就是要离开白域。
“小郎君,你也是避难的人?”
苍哑的嗓音打破了漫无目的的遐想,白止止收回飘荡在窗外的思绪,转头与旁边瘦巴巴的老人对视了好一会儿,但因脸皮冰冷发僵,愣是没憋出一句热乎话。
“这年头往这里来的,哪一个不是为了避难!”
这时,路过的一个络腮胡须的中年男人接过话茬,狠狠啐了一口凉气后,转眼打量过缩在墙角的白止止,面露疑色问,“不过老弟……看你这穿着打扮,不像是无家可归的难民,你是来这儿度假的学生,还是被强盗打劫的商贩啊?”
此话一出,没等白止止应声,一旁的老人听罢,惶恐唏嘘道:“哎呀呀!被强盗打劫还能保住命,小郎君你可真是命大!不知小郎君贵姓?这是要投奔哪里呀?”
“阿嚏!”命大的白小郎君一开口,便被冲鼻的寒风激得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待吸了吸冻僵的鼻子,才咧开嘴说,“黑,黑……阿嚏!黑止止……止步的止。”
“止止的意思可不是止步,这俗话说得好,虚室生白,吉祥止止,止止是个好名字,只可惜……”老人怜悯地重叹一声,“你姓黑不姓白,你要是姓白,就不会在这里遭罪了。”
中年男人一听,嘲讽似的冷笑道:“哼,整个混沌大陆,姓白的就只有一家,不是谁都这么好命,能做御仙盟的公子哥,他们生下来后哪里受过这种冻!”
好命的御仙盟白小少爷听到这话,心里顿感有些委屈。谁说他出生后没受过冻,想当年他刚呱呱落地,他亲爹便抱着他飞遍了半个仙城,那可是寒冬腊月呀,可惜直到他浑身冻得发紫,他那乐疯了的亲爹才想起应该给他裹件衣服。
以前每每听家人提及这段身世,白止止仅庆幸自个儿命硬,可现下想起这些,他却只是深表遗憾。
因为当时他若能开口说话,必定能成为白域仙城最年轻的骂街人,而且说不定这骂街的名声发扬光大后,帝宗就不会以什么温良秉直的措辞,硬给他定下那猫狗不合的婚约,而他也不用为了改变困兽的命运,逃到深山老林里喝西北风。
怎奈寻常人只看到他“不可一世”的家族背景,哪儿会懂得他心里这些愁苦。
所以瞧这俩难民在愤世嫉俗的观点上聊得火热,白止止也仅是不声不响地偏过头,继续孤独地望着窗外。
不多时,一艘木制的鱼型船鸢便降落在他视野中,与此同时,棚顶的灯火明暗了两下,忽地熄灭了。
而此时,白止止并未察觉到蹊跷。他站起身裹紧斗篷,随着其他乘客踉踉跄跄地走出渡棚,一步步走近这艘冷冰冰的船鸢。
风雪酽酽,只能勉强看见甲板上有零星晃动的人影,动作幅度说不上来的诡异。
眼看有船工沿铺展的架桥缓缓走下船鸢,那个络腮胡须的男人扛起行李,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
可就在这时,打头的船工突然扯动嘴角,莫名其妙地笑了两声。
这阵阴恻恻的笑声回荡在众人耳边,就犹如老化的转轴,听的人心里一紧,后背顿时激起一层冷汗。
由于雪渣一茬接一茬地打在脸上,率先迎过去的男人许是冻急了,全然不在意这阵诡笑,只顾着问询此次渡船的价位。
然而那几个船工仍是低着脑袋咯咯地笑着,没有应声。
中年男人见状,不耐烦地抬高了嗓门,可不等他说完一句话,与他面对面的船工忽然抬起了头,并张开了一直紧握的双手。
紧接着,中年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直楞楞地杵在了原地,连肩头的行李也随着他垂搭的手臂落在了地上,发出一霎闷响。
死寂片刻,等候的乘客中有人忍不住凑上前,站在中年男人身后又问了一声船票价,却不想,这一问没有等来船上的人答话,倒是让杵愣的中年男人转动了脑袋。
“啊!!”
接二连三的惊叫顷刻间震痛了神经,白止止来不及反应,神情僵硬地看着眼前的变故。
他看见中年男人的后背洇染开一大块湿渍,刺鼻的铁锈味瞬间随风雪弥漫开,可他明知道这是警醒的气息,但死活挪不动灌铅似的腿脚,干疼的喉咙里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中年男人将脖子转动半圈,用全是眼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身后的乘客,而随着中年男人翻转过手腕,其两手心射出的红丝线霍然刺进了临近乘客的心口。
这一幕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
刹那间,意识到危险的人们失声尖叫,争相逃窜,白茫茫的雪地里转瞬布满了沾血的脚印。
白止止被乱了阵脚的人群撞倒在地上,正当他挣扎着想要爬起身时,不远处一个被刺穿胸口的乘客突然扭曲着四肢,拖动着步子向他走来。
死亡支配的恐惧惹得他慌乱了手脚,他咬着牙站起来,急忙往前迈动步子,可蓦地失去知觉的腿脚却如踩空一般,使他一下子无力地戳倒在地上。
而就在他摔倒的时候,那身姿诡异的乘客已经走到了他跟前。
对方咧开的嘴角和张开的手心无言地冲击过他神思,他颤抖着闭上眼,随即隐隐感觉到胸口有一股暖流划过,但没有掺杂一丝痛苦,反而舒缓了他冻得僵痛的身子。
不知过了多久,白止止踌躇后终于有胆量睁开了眼,没承想,恰对上一双凑近的明眸。
在他眼里,这对眸子就好像呼之欲出的暖阳,有他依恋的温度,他忍不住抬起手,想要触碰他向往的暖意,可近在咫尺的一瞬,耳畔突然袭来一声:“小兄弟,你总算不梦游了,可把你爷爷吓坏了!”
爷爷?
白止止听到这俩字,神情顿时像看到了诈尸的祖宗,他不明所以地扫视过周围议论纷纷的众人,待目光落在这个一遍遍喊他“孙贼儿”的人脸上,他才滞住乱动的瞳仁,仔细地瞧着眼前这个喂他喝水的男子。
即使四下灯光晦暗,他也确信这人绝不可能处于能当他爷爷的年纪,而且单凭这副超群出众的俊朗长相,他那自诩混沌大陆第一美人的亲娘见了,都得甘拜下风,所以这人做他二爹或是媳妇倒是绰绰有余,做他爷爷……不可能。
可奇怪的是,这人虽体格健硕,但其穿戴,甚至钱袋系挂的位置,都与他不久前见到的那位骨瘦如柴的老人一模一样,以至于他怔愣地盯了半天,竟又分不清哪是梦哪是真。
无奈之下,白止止低头拧开药瓶,犹豫片刻后,把仅剩的最后一粒药丸塞进了嘴里。
而那个自称“末渣渣”的老人见白止止吞药,脸上晃过几不可见的忧心,不过很快就又温和了脸色,笑颜笑语地与围观的人寒暄了几句。
等外人散去,末渣渣老人家二话不说,先行把手里的皮囊水袋塞给自己临时认领的孙子。
四下滴水成冰,白止止有些怀疑地摸了摸温手的水袋,用无知的眼神看向在他眼里时而貌美如玉树,时而苍老如干柴的男子。
末渣渣抬眸觑过“孙子”略显吃惊的表情,突觉有些好笑,他微微勾了勾唇角,然后大马金刀地坐在白止止对面,温声细语地叮嘱道:“这么冷的天,你可不能光着脚乱跑,年纪轻轻就把腿脚冻坏了,落下病根可咋办。”
他说完,趁白止止仍在老实巴交等着听训的工夫,随手抱起白止止双脚,并将其藏在了自己温热的胸膛下。
这不是陌生人之间该有的动作,白止止身躯一颤,下意识地想要缩回裹进对方衣怀的脚。
谁料末渣渣就势往前倾了倾上身,伸手讨要水袋的同时,随口一句问语便将此刻的尴尬翻了篇。
“水还温吗?”
“嗯?”白止止愣了愣神,以为对方纯粹地讨要水袋暖手,于是物归原主时提醒一句,“有些凉了。”
“没事。”末渣渣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将水袋握了片刻后又塞给白止止,“赶紧儿捂着暖一会儿,不温手的时候告诉我,我再给你热一下。”
因时不时陷入梦境,白止止从小到大很少与外人打交道,现下见一个陌生人对他嘘寒问暖,他不好意思地绯红了耳尖,垂头嗫嚅一声:“多谢……”
末渣渣将他的羞赧看在眼里,兀自笑盈盈地说:“马上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不用这么客气,对了,我叫末渣渣,南慕仙郡人,探亲被困在了白域,今晚打算渡船离开,你叫什么?”
“止止……”白止止轻声开口,停顿须臾后似是想到了什么,补充道,“吉祥止止的止。”
听到这句解释,末渣渣绕有兴致地念叨了几声“止止”,然后视如珍宝般抱紧白止止双脚,笑着说:“好名字。”
白止止随他浅浅一笑,转头瞥了眼大雪纷飞的外面,忽地敛了笑意,若有所思地问:“我睡了多久?”
“自打我坐你身边,你就一直睡着。”末渣渣算了算时间,“大概睡了两刻钟。”
白止止听后,大抵反应过来,原来从他听到有船鸢飞近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在做梦,方才经历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不过,幸好都是假的。
短舒一口气,白止止轻轻动了动抵在末渣渣胸膛上的脚,却换来对方热情的关怀:“怎么?是我身上太烫,让你双脚不舒服,还是你这个姿势不舒服?”
“没有……挺好的……”白止止难为情地低了低头,连忙岔开话题问,“他们都把你当做老人,我看到的应该也不是你真实的面貌吧,你能够……易容?”
末渣渣没有及时应声,他很自然地伸手,温热的掌心先顺势在白止止手背上轻覆了片刻,收手时又用指尖触碰过水袋,之后随着逐渐上升的水温,缓缓开口:“准确来说,只要我元炁足够强,我可以让一定范围内的所有人都看到另一个风格的我,不过,你看到的我如果和其他人眼里的我不一样,那么你看到的肯定是真实的我,因为我还做不到在不同的人眼里呈现不一样的面孔。”
白止止一听这精绝的长相居然是男子的真容,忍不住多瞄了几眼,待对上男子温和的目光,他立刻飘忽着眼神,故作镇定地问:“那,那你为什么装我爷爷?”
末渣渣听出话里夹杂着问责的情绪,连忙好脾气地解释说:“你方才梦游时在雪地里打滚,我把你从外面抱进来,总要编凑个靠谱的关系,才不至于毁了你名节,是不是?”
这理由不算离谱,被占便宜的白止止听罢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只随着那些等候的乘客,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