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渡棚位于山坳,紧邻一道裂谷,而裂谷尽头的敞缝之间,惨白的雪幕恰遮掩住跃迁的通道口。
如今暴雪袭城,白域渡口、码头皆是停渡的通告。
可聚集在这里的人却仍眼巴巴地盼着有从裂谷尽头飞过来的船鸢,载着他们实现遁空跃迁,俗称,偷渡。
这当然不是合乎帝宗仙门规定的举动,不过他们这样做也是形势所逼。现下大雪封山,强盗伺机猖獗,他们等不来当地驻守修士的援助,又等不起一级推一级才能下达的跃迁许可通行证,走投无路之下,便只能用这种办法自救。
只可惜帮他们偷渡的人大多也是趁火打劫的货色,本来一艘船鸢可载百人,但每次这帮人都会哄抬船价,使得能上船的人寥寥无几。
白止止一路奔波到这里,早就听说过偷渡点的规矩,只可惜他随身带的银两全部交给了送他来这儿的黑船,如今他已身无分文,唯一的指望只剩下一个精致的璧红玉石吊坠。
想到这里,冻得知觉衰退的白止止连忙摸了下锁骨的位置,等确信吊坠还挂在他身上后,他那紧绷的神色才稍稍释开一些。
末渣渣一直留心白止止的动作和表情,见白止止温缓了脸色,他便觑过白止止握着的那瓶药,佯装好奇地问:“我之前在医馆做过学徒,闻过不少药材,你刚刚吃的应该是缓解头痛的药丸,你生病了吗?”
白止止不瞒他,颇直接地答话:“嗯,我脑残。”
许是没见过如此评价自个儿的人,末渣渣顿了下话头,又问:“天生的?”
白止止估量过日子:“算是吧,出生那天被我爹冻着脑了,容易出现幻觉。”
“那应该是脑袋坏掉了,得治。”末渣渣一本正经地咂咂舌,转而小心翼翼地问,“你刚才……梦游时看到了什么?”
出于恐惧,白止止平时最忌惮别人向他询问梦境的事,无论面对谁,他一般都是选择回避。
可不知是不是患难见真情,他现下不仅对面前这个为他暖脚的陌生人没有一丝戒备,反而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信任感。
于是他舔了下发干的薄唇,压低声音说:“我看到了一艘木船,上面的船工像被操纵的……”
“木偶”二字还没脱口,白止止突然察觉到明显的震感,而裂谷间随即发生的频动,昭示着有从其他地方跃迁驶来的船鸢。
“船来了!”
棚内的人按耐不住喜悦,还未站稳脚跟,便争先恐后地往外跑。
末渣渣见状,从钱袋里翻掏出一块糖,哄孩子似的嘱咐白止止:“你别乱跑,我出去看看。”
噩梦的余悸未消,白止止怔在当场,并没有随那些难民冲出去。
他攥紧末渣渣留给他的糖,心神不安地坐在原地,不多时,眼见着棚内只剩下了他,他动了动依然存有余温但稍微麻木的腿脚,扶着墙慢慢站起身。
怎料他方才往门口的方向迈出两步,棚外乍然喊出一声:“是强盗!!”
在这些避难的人听来,“强盗”二字的威慑力堪比吞噬人命的雪崩,所以一听到强盗来袭,等在雪地里的众人当即犹如受惊的羊群,集体漫无方向地推搡、碰撞、踩踏,使得四下顿时殄沌一片。
白止止连忙扒着窗沿,战战兢兢地冒出头,关注着外面的情势。只见一艘犹如鹰隼的铁皮船鸢黑压压地停顿在半空,船翼扇动间,震耳的风啸随暴雪激荡在山谷里,让人听后心里一阵阵发寒。
而等这艘盗船微微调转方向,白止止发现其后面竟还拖着一艘小型的木制船鸢,而且这艘木船像极了他在梦境里见到的幽灵船。
此刻突然有场景与噩梦重合,白止止瞳孔一震,大脑空白的他一时间又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也不知道该怎么挪动僵滞的身子,若不是末渣渣及时拽着他藏身,他非得站在窗边,以这副缺心眼的状态迎接强盗进门不可。
末渣渣将他安顿在墙角,旋即并拢二指,对着爬墙延伸的输油管悄无声息地挥去一簇火苗。
回神的白止止闻到一股糊焦味,但不等他寻到气味的源头,棚顶悬吊的油灯倏地熄灭,周围霎时如他梦境里看到的那般阴森昏暗。
“别怕,”察觉到白止止抓紧了他衣角,末渣渣轻声安抚说,“我听说,最近各仙门正派已在四处围剿作乱盗匪,这条贼船八成是逃离的过程中又被逼回了白域边界,说不定我们很快就能等来救援。”
看在身边人一身腱子肉的份上,见识少的白少爷暂且死心塌地的相信渣护卫,但还是提出了自个儿的想法:“我们为什么不逃?”
“这伙强盗中有恶人也有妖物,况且他们也算是逃难的人,我猜,他们这时候最怕打草惊蛇,以防我们逃出去通风报信,他们绝不会放任我们离开,那些逃走的人如果侥幸存活,一定会被他们逮回来,再说了,这么大的雪,山路可不好走,他们中一旦有适合在雪地施展妖法的人,我们……”
末渣渣话没说完,“轰”的一声巨响就在两人耳边炸开了。
紧随其后的是外面强盗的嘈骂声。
“找死啊!三哥让你阻断前面的路,你扔个小石头不行啊!你自个儿多大劲儿,心里没数啊,还敢扔沙包大的石头,闹出这么大动静,万一引来追兵,你凭‘扔沙包’这招,能干过敌方的神级无影龙炮嘛!能不能长点脑子!”
“是,是……我,我知道错了,下次长脑子……”
“还有啊,你瞧瞧你这准头,这么大的石头投过去,竟然没砸到一个活物,赶紧的,领几个兄弟去抓人,胆敢放跑一个,看三哥不卸了你脑袋!”
听到这番骂骂咧咧的话,白止止不需要亲眼目睹,也已经猜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起初的时候,这伙强盗似是颇乐意欣赏众人狼狈逃窜的场面,他们站在船头冷笑俯视,像一群蓄势待发的猎人一样,盯着围猎场里慌不择路的兽物,只等着兽物走上绝路的时候,他们再不费吹灰之力的赶尽杀绝。
而因强盗迟迟没有动作,那些难民便误以为自己能逃出生天,只顾拼了命的跑。
可就在他们尽数逃进裂谷深处时,一枚拳头大小的石头拖着刺目的焰尾,轰然砸向距离他们不足百米的前方。
这样近的距离遇到这样大的冲击力,迸射出的气浪必然堪比实质性的斧刀,若是砍向血肉之躯,定会将人震得根骨尽断,即使有侥幸存活的难民,也会被溅起的雪瀑瞬间淹没。
所幸扔石头的强盗是个专业坑队友的傻大个儿,这人不幸把石头扔进一个凹陷的雪窝里,从而削减了一部分力量,以至于除了将逃窜的人群吓得折返了路线,倒是没有伤到任何一个人。
“我们逃不掉的。”轰鸣消失,末渣渣收回捂住白止止耳朵的手,继续说着未说完的话,“等强盗进门,见机行事就好。”
白止止揉搓着尚有热乎气的耳朵,不知怎的,脸庞也随着温烫的耳廓渐渐发热,他讷讷地低着头,不敢看身前的末渣渣。
瞧白止止有些局促,末渣渣这才发觉自己依着捂住白止止耳朵的动作,着实与白止止挨得太近,两人呼吸交错的一瞬,都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这种不合时宜的亲昵,对未入情场的白少爷而言,肯定是如芒在背的难受。
意识到这点,末渣渣当即退身至合适的位置,然后从上到下打量过闷头不语的白止止,微微蹙眉道:“来这里渡船的都是些普通的穷苦人,应该不会让盗贼垂涎,但是你……”
白止止抬头,眨了眨无辜的大眼,坚定地提醒一句:“我也是普通人。”
“呃……是,你是普通人……”末渣渣轻笑一声,没有反驳他,只问他,“那你身上带了多少家财?”
白止止忽略掉一身价值不菲的绫罗绸缎,一边把玉石吊坠翻出来,一边嘟囔说:“我只有这条项坠还值点钱……”
末渣渣凑近瞧了一眼,心说,这哪是值点钱,这块璧红玉石都足够买下山里这块地皮,外加五百艘新式飞船呐!
“还有……”普通的白少爷可怜巴巴地摊开手,“你给的这块糖,也值点钱。”
这般真诚的模样把行走江湖的渣哥整不会了,末渣渣干巴巴笑笑,略显尴尬地说:“这糖,它不值钱,倒是你这项坠……有什么特殊存在的意义吗?”
“意义?”白止止一愣,低眸回忆着道,“听说是我满月那日,帝宗的炎临尊主送的,对我……没什么意义,单纯好看。”
“我老……”
“爹”字差点顺嘴蹦出之际,末渣渣一下子噎住了,他慌忙改口道,“我是想说,既然没意义,那就先丢了,免得被强盗惦记,若是找不回来也无妨,日后你遇到成亲这类的大喜事,再让帝宗尊主多送几块,反正都是一家人……不是,反正混沌大陆一家亲,炎临神尊绝对不会小气。”
白止止思量过觉得这话虽猖狂,但在理儿,于是点头应声:“嗯,我听你的。”
“衣服也不行,得抓紧换身行头。”
话音刚落,不等白止止追问两句,末渣渣已经扑上去,先是解下帝宗之主赠送给未来儿媳的吊坠,毫不客气地丢在了不起眼的地方,然后两手扯着白止止的斗篷,狠狠糟蹋了一番,最后在烟熏的墙壁上抹了一把灰,随手抹在了白公子那张白嫩的脸上。
方才做完这些,那些逃窜的难民便被四五个强盗推攘进了渡棚,而他俩作为逃跑人群里摆烂的翘楚,仗着夜黑风高,悄悄混在了人堆里,并没有被强盗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