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庄苑内,站在门外的男人打开木鸢送回的消息,满面愁容的他终于舒了口气,难看的脸色也稍稍缓和些。
他抬眸望向那座冷峻的山峰,目光穿过沆砀的雾气落在峰顶的院落,挂有细碎冰凌的胡须随着冻得微紫的嘴唇轻轻颤动,有几句暖在心窝子里的话艰难地穿过风雪,飘入那寂寥的庭院,勉强没有被冻截。
“雪儿啊,咱家止止回来了,我就说嘛,止止不梦游的时候,还是挺机灵的,不会出事的。”
男人温声说完,擦了擦润湿的眼底,再开口时,声如洪钟,气势凌人:“等少爷换洗好,带他来祠堂!”
白止止甫一进庄苑,就被这般磅礴的声音骇得踉跄了一步,他发怔的望去,只见身着石青氅衣的男人背过身,衣袂翻飞间仅留下远去的背影,只是在拐弯的时候,那人无奈地揉了揉后脖颈,大抵是方才转身的时候有点着急……扭着脖子了。
而这个气宇不凡的人正是想当年差点把呱呱落地的白少爷冻死的亲爹,御仙盟盟主白瞻。
白止止曾听自个儿祖父提起过,其实最初想给他老爹取“白占”二字,只因他老爹在占卜推演方面并不开窍,后来觉得这名字叫多了,八成他爹更不开窍,于是才另取“瞻”字,寓意高瞻远瞩。
不过白瞻虽不擅卜筮,却是混沌大陆有名的机修师,白氏制造的蒸汽船鸢早已风靡大陆,不必烧锅炉的新式飞船所需要的珀天油亦是仙门争相推崇的好物,而白瞻正是凭借经商机甲,才成为混沌大陆的首富,白家今时可谓富可敌国。
如今帝宗仙门之所以会与御仙盟联姻,不仅是因为白氏家大业大,还因为白氏是混沌大陆唯一拥有神脉的氏族,白家后人中自有身负神脉之人,凭预言推演仙术深受各仙门尊崇。
正因白家得天独厚又可号令仙门百家,炎临世家为了制衡各仙门以巩固帝权,必定要“笼络”白家,而“笼络”的方式便是表面联姻,实则将白家后人当质子困在帝宗仙门,借此掌控御仙盟。
因此让白止止入赘就是最合情合理,更是最简单的“笼络”白家的办法。
白瞻当然知晓帝宗与御仙盟联姻的用心,也理解自己儿子抗拒的心情,但他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到推脱的理由,不过他好歹以白止止的学业为由,将婚期拖延了一年,可让他心塞的是,白止止竟敢离家出走了。
“跪下!”
前所未有的一声呵斥,令白止止心下一颤,局促不安地往后缩了半步。
白止止从未见过白瞻发这样大的脾气,他小心翼翼地抬眸瞄了眼,一看到他老爹胡子拉碴的憔悴模样,满心的愧疚感一下子冲淡了惧怕。可想而知在他离家的这些天,他老爹是多么难熬,现下这样吼他也是出于忧心。
鼻子一酸,白止止哑着嗓音喊了声:“爹……”
白止止眼含泪光,拖长的尾音更是凄凄惨惨,白瞻见状,好不容易撑起的严父气焰瞬息之间就熄灭了,他展开拧紧的眉头,干咳一声以掩盖之前的二字厉言,换言道:“坐下。”
“好嘞!”白止止随手绰过蒲垫,盘腿坐下的动作娴熟麻利,一看就是经常被带到祠堂训话。
他仰头看着白瞻,一副乖乖听训的好孩子模样,只盯得白瞻心底发软,竟不知该责备些什么,甚至想不出自己儿子有何过错,毕竟若无联姻一事,白止止又怎会逃婚,所以归根究底都是炎临世家的错。
这样一想,白瞻再不忍心斥责白止止,仅摆出一副看似严肃的表情,却是难掩担忧地开口:“在白域雪山遇到了强盗,又遭遇雪崩,可有伤着?”
“只有手磨破了皮……”白止止摊开已经消肿的手心,“敷过药,不打紧……对了,那些逃难的人呢?”
白瞻仔细看了看白止止掌心,等确信伤势无碍才说道:“我已经让御仙盟的修士去安顿了,不过少了一个妖族的人,或许是自行离开了,听说就是这人报信,我派出的天马才能寻到你,若是日后再遇此人,不论他是人是妖,爹一定重谢他。”
听到那个报信的大个头是妖,白止止并不觉得惊讶,他见识过那大个头捶击铁盖的力量,绝非常人所为,他唯一想不明白的是,这大个头平白无故的,为啥要叫他“嫂子”,那大个头心目中的大哥又是谁??
一想到这点,白止止便像钻进牛角尖一样,思绪一时半会儿撤不出来,他讷讷地盯着烛架上的火光,那样温暖的颜色,像极了他曾在梦中见过的帝烨城的夕阳……
而在帝烨城西海码头,一道金璨的裂痕凭空出现,逼退了夕阳洒落的余晖。
率先从裂隙间走出的男子踉跄了一步后险些稳不住身形,幸而后者及时扶住了他,才不至于一头栽进海里。
“渣哥!”
被拐来的大个头年糕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他一看炎临微末脸色惨白,眉宇间凝着难以忍受的痛苦,他那满心的疑惑瞬间被抛掷九霄云外,仅忧心忡忡地道:“渣哥,我背你去医馆!”
说罢,年糕俯低身子,便要送他渣哥上背。
奇门遁空术太过耗费元炁,炎临微末身上本来就有伤,一时缓不过来,翻涌的血气跌宕在喉间,此刻连话都说不出口。
见他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过于热情的年糕才止住动作,然后顺着他的视线,愣愣地看向那道即将吞噬了晚日的海平线。
不多时,汽笛的嗡鸣声吓跑了在码头捡食鱼虾的海鸟,被螺旋桨搅碎的波光渐渐映照出一条商船的影子。
随着商船驶进码头,炎临微末释然松了口气,默言道了一声——“九叔”。
……
末渣渣??
眼前突然蹦出那张惹人遐思的俊脸,白止止连忙揉了揉眼睛,想着是祠堂里的烛光晃眼,这才让他误将炎临微末设想成傻大个心目中的大哥。
白瞻留意到白止止愣神的举动,浅思片刻说:“饿了吗?给你爷爷烧根香,就去吃饭吧,外面天寒地冻的,别再胡闹了,有这乱跑的工夫,不如多用心研习术法,你爷爷曾预言你有救世之才,虽然你现下并不通晓修仙之道,但大器晚成之人常有,不必轻视自己。”
“止止记住了。”白止止对着众祖宗拜揖后,又转眸看了看负手而立的白瞻,迟疑须臾问,“爹,您老见多识广,有没有遇到过人死后突然诈尸,然后用红丝线杀人的诡事啊?”
听到白止止这句问语,白瞻不知记起来什么,神情凝重地看着白止止:“你是指……尸婆?”眉目一凛,不等白止止应声,白瞻当即追问道,“你可有在白域雪山遇到过尸儡?”
白止止不曾从古籍上面见过尸婆尸儡的字眼,但他从白瞻的反应料到他这次遇到的必然是难对付的妖魔,于是事无巨细地将目睹的一切全部告诉了白瞻,但不包括他在梦里看到的一切。
毕竟对于白止止而言,梦里经历的事再真实也只是梦,是幻境,算不得数。
“看来还真是尸婆作恶……”白瞻低喃一声,待看到白止止期盼解惑的眼神,他清了清嗓子,抬高声音道,“这尸婆是集千年怨气修成的魔物,喜坟冢之地,常用丝线将尸体做成尸儡,供其驱使,十年前魔王百楼被除掉后,他手下的魔头也相继被正派门徒追杀殆尽,唯独这尸婆踪迹全无,又擅于用尸气掩盖魔气,这些年,也有修士在乱葬岗等地查探,可就是找不到这魔物,没想到,时隔十年,终于有迹可循了。”
白止止听罢心觉纳闷:“可是这尸婆已经销声匿迹了十年,为什么要冒险杀人驱尸作恶?这不是明摆着找死吗?”
白瞻不以为然:“魔王已灭,这些侥幸存活的魔头难免想为旧主报仇,尸婆此举极有可能是在挑衅仙门,我会让人去查那艘被强盗截获的渡船的来历,再告知各仙域宗门留意尸婆的踪迹,你既已回家,就不必担心会再遇到尸儡,好生歇息去吧。”
是挑衅吗?可若是没有人活着离开那间渡棚,谁又能从那些烧焦的尸体身上发现尸婆作恶的痕迹?还有梦里被荆棘缠绕的心脏,那个人口里喊出的“魁”字,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头忽然疼了一下,白止止不敢再去回想梦里的场景,正欲起身离开祠堂时,门外蓦地传来一声声殷切的呼唤。
“止止啊!止止!……这孩子,又跑哪去了,每次一到饭点就乱跑,生辰也不例外……止止!”
“娘?”白止止眉眼一亮,喜不可掩地迎了出去,边跑边喊,“娘!娘啊!止止在这儿呢!在祠堂呢!”
祠堂门被推开了,刚奔到门口的白止止笑得合不拢嘴,看着站在门外的人,忍不住又唤她:“娘!”
而仍然站在祠堂的白瞻见到这母慈子孝的一幕,手心竟不自觉地捏了把汗,如临大敌似的僵板了腿脚。
这时,一袭湖蓝锦衣的美妇人已然踏进了祠堂,蔚蓝如海的瞳仁里映着堂内的父子,弯起的眉眼勾勒着唇边漾起的笑意,衬出难以言喻的温柔。
唯独落在白止止身上的目光是冷冰冰的,犹如冰冻三尺的湖水,溢满非一日之寒气。
“娘!”白止止丝毫没有在意美妇人的眼神,只是充满期待地看着对方,似是在为这一声呼喊求一个归宿。
美妇人兀自毫不吝啬地笑着,以慈母的仪态缓缓走过白止止身边,然后……
啪——!
“娘……”
眼睁睁看着自个儿母亲用冰铸的板砖拍倒了自己父亲,白止止呆讷地咽了下口水,等祠堂内的老夫已经被老妻追着跑了近百圈后,他才敛了看热闹的心思,怅惘地呢喃道:“不知娘这病什么时候能好,她还是不认识我……”
白止止的母亲姓蓝,名回雪,是南慕仙郡蓝巨城现任城主的妹妹,蓝家在混沌大陆处于元老级地位,蓝回雪天资聪慧,精于修行,曾是启碇学苑教习水系术法的仙师。
可白止止十岁那年,蓝回雪因除妖受伤,自此记忆便停留在白止止六岁的时候,而且很难记住现如今发生的事,所以每每听到二十岁的白止止喊一声爹,或是叫一声娘,无法接受现实的蓝回雪便要质问白瞻,哪儿来的这么大个儿子。
而白瞻平时八面玲珑,在蓝回雪面前却笨嘴拙舌的,原本说出口的每一句都是真情实意的大实话,但不知怎的就能给自个儿添一笔风流债。
蓝回雪一气之下便会搬去笼夜锋上的庭院住着,直到忘记这件事,忘记二十岁白止止的存在,而后又会一直活在十四年前,直到再次见到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好大儿……
白止止记得,自己之前还无可奈何地戏言称:“等再见了娘,我就自称是爹的大侄子,免得娘又生爹的气。”
而白瞻每次见他神色忧郁,都会以他为重,并安抚他:“止止啊,你不必在意,等见了你娘,想叫娘就叫,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用顾忌什么,你娘与我打闹了半辈子了,爹早已习以为常,你娘一天不打我吧,我还觉得心里不踏实,等你以后成了家就知道了,其实你娘打得越狠,爹越踏实。”
那时白止止还不理解父亲这句话的意思,直到今日见到他娘亲一鼓作气,一板砖接一板砖地烀在了他老爹脑门上,他终于意识到,按这力度拍下去,他老爹两眼一闭,岂止是踏实,那是踏实得要命啊~
作为罪魁祸首,白止止知道自己越劝越遭,于是尽快逃离了现场,然后随意吃了点东西,便回到房里,继续为他的终身大事伤脑筋。
而他这一想,就想了整整一晚上……
因梦游困扰,白止止的房间有留一盏油灯至卯时的习惯,可是五更天将过的时候,前来扫雪的侍从却发觉灯灭了。
为防出现意外,侍从赶紧敲了敲白少爷的门,怎料,门也敲了,人也喊了,房间内愣是没有一丝动静。侍从察觉情势不对,当即推门进屋查看,结果半刻钟后……
“来人呐!不好了!少爷又跑了!”
御仙盟小少爷又跑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