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浓,温了月对于今晚去哪儿休息没有头绪。
虽然最后周渟渊只放走她一天,但也足够了。她只是想暂时逃避身处的环境,这是她惯用的伎俩。
她边走边低头刷手机,准备订酒店。
快要付款的那瞬间,她拇指悬在屏幕之上,几秒的犹豫,让她改变主意。
她招手打了辆出租车,坐上车报了个地址。
“新春佳园。”
20分钟左右,车窗外的高楼大厦渐渐被低矮楼房替换。街边还在营业的店铺,多以经济实惠的炒菜、大排档和小商店为主。
大都市的繁华奢靡交缠亲切飘然的烟火气,是这个世界本身的模样。
温了月在离目的地几百米的地方下车,慢慢悠悠地散步至小区侧门。
结果到了才发现,小区侧门关闭,连旁边的门卫室都像是许久没人的样子,她又只好多走一段路到小区正门。
她果然是太久没回来,小区正门修缮了出一个现代风豪华门头。要不是门头上面醒目的大理石门楣字,她没准儿单独路过这里,都认不出这里是她从小住到大的地方。
幸好小区内部规划没变,她沿着熟悉的小路到达302栋。上到6楼,她输完手机里存的密码,最后的米字键迟迟没有按下。
温了月频繁深呼吸给自己壮胆,默数到3的时候,指腹戳到米字键,门吱呀一声打开。
室内一片漆黑,温了月背光走进屋内,反手关门。
家里应该是有人的。她视野还没恢复,但能闻到弥漫在空气里,若有似无的酒精味。
真行,她的身边,怎么尽是一群酒鬼。
这房子的户型老,阳台连接客厅,客厅和餐厅又是仅靠两掌宽的鞋柜隔开,三个空间横向排列合成一个大的长方形。
借着朦胧似雾的月光,温了月看清侧躺在沙发上的人。
她怀里抱了个方正物件,嘴里嘟嘟囔囔:“小月,小月……”
温了月听出她嘴里不断吐出的字眼,垂头盯自己脚尖,快要看成对眼了,才抬头慢慢走到女人身边蹲下。
她轻摇女人的肩膀,说:“佩姨,我扶你去房间睡。”
于佩转醒,眯着眼睛盯了温了月半晌,忽然惊坐起身,怀里的物件滑落在沙发面。
“小樾,是你吗!你终于肯来看我了?!!”
温了月余光瞥见照片,顿了顿,应声道:“我不是,佩姨,我是了了。”
于佩激动的灿笑凝固,晃晃脑袋,仔细辨认面前人,随后迷朦的眼神逐渐清醒,“……了了啊。”
适才的酒意顷刻间挥发完,她变了副长辈姿态,惩罚似的揪温了月脸颊上的肉,“你这小姑娘,可算是舍得回来了。”
“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温了月摸到茶几上的杯子,凑近闻里面的液体,无色无味。她把它放在声音像是深秋枯叶的于佩手里,“喝点水,喝了去床上睡。”
于佩咕嘟咕嘟喝完,手撑膝盖站来,扭动她抽筋的脖子,“你回来,严子瑞还不跟我叽里呱啦地说一通啊 。他还说你‘故地重游’,和周家那小子又搅和在一起。你没出什么事,他自己怕得要死。”
“不过说真的,”于佩正了神色,手掌按上温了月胳膊,“你出国这几年,周渟渊也有一直来看我,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我心里有数。但他们家包括他本人,不是我们这些普通人家可以招惹的,你别任性过头,阿姨还是希望你这辈子平平安安就好。”
做了半辈子社区诊所医生的于佩,对她们那个圈层的人还是避如蛇蝎,就跟当年见到林昱卓来找她一样。
温了月扶起倒地的酒瓶,柔声反驳道:“佩姨,你不清楚,周渟渊……不会伤害我。”
她想替他说话,这样浩如烟海的歉疚不至于吞噬她,让她无以自解。
“那你——”
温了月打岔,双手推于佩赶紧进屋,宽慰道,“哎呀,你放心好了,马上我跟他就没关系了。”
她从卧室退出来,在平常放钥匙的柜子里找出串钥匙,视线不由自主地被沙发上的相框吸引。她迅速伸手捏紧相框,又怕看到照片似的把它正面倒扣在胸前,然后扬声对卧室里的人说:“我今晚回303,明早再来。”
303栋在302栋旁边,五楼左侧那户,是妈妈和她的家。
温了月用钥匙开锁,摸黑躺上竖放在客厅,面向窗外的躺椅。
躺椅上有股木头混灰尘的陈旧味道,其实很好闻。有种像是儿时午睡,被值班回家的温樾抱在怀里,鼻尖嗅到藏蓝制服上面气味。
她举高相框,与相片中笑盈盈的女人对视。
哪怕没有灯,她也能描绘出女人的样子。
所有见过温樾和她在一起的人,都说她们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母女俩。她眼尾那颗痣,跟温樾一模一样。
但她自己觉得她们不算像。温樾的眼睛比她温柔,眼形的弧度比她饱满,不笑的样子只能用严肃来形容。
她不一样,她不笑的时候,像凶狠女巫,很多朋友都说她冷脸的样子看起来很难接近,总有人来问她是不是心情欠佳。
温了月用手指摸摸相框光洁的玻璃罩,接着把它倒扣回胸前,视线飘向窗外低垂的黑色天幕,对空空荡荡地屋内自言自语:“妈妈,前几天你又跑来吓我了。”
“是不是怪我没回来看你。”她合上眼,感受窝在躺椅里身体的轻微摇晃,声音变细变软,像是撒娇,“今天不要吓我,好不好?”
“我只是……”
她侧躺,环抱相框,缩成一团,像胆小的犰狳。
只是害怕而已。
……
6月海安降雨频繁,阴沉沉的天气不知还要持续多久。
林了月撑着彩色海豚透明伞,缩起肩膀,生怕顺伞骨淅淅沥沥滴落的雨水溅湿自己衣服。
她不喜欢雨水打湿布料黏在皮肤上,因此她格外注意。
到达警局门口,她习惯性礼貌跟门卫打了招呼,“叔叔好。”
门外也笑着回:“诶,好!要不要进来坐着等妈妈?”
“不用啦,她应该马上出来了,谢谢您。”
话音刚落,从警局里便有一个藏蓝色人影冲进雨里,大跨步向林了月跑来。
林了月暗叫不妙,刚要躲进门卫室,可还是慢了一步。
她被女人踏进水洼里溅出的水浇了个双脚透心凉。
“了了!亲亲妈妈。”
温樾弯腰点点自己的左脸。
林了月动了动脚趾感知到里面咕叽咕叽的冒水的鞋垫,小脸皱成苦瓜,“不要!”
她把伞塞给温樾,转身就走,别扭的姿势像只小企鹅。
温樾急忙撑伞跟上,顾着给女儿打伞的同时还不忘跟门卫招手告别,“先走了啊,张哥!下午见!”
“好嘞,路上慢点!”
温樾是刑警,平常工作忙,林了月很早的便能独立生活。
今天她兴趣班放学,照例来找温樾一起吃午饭。她穿了自己最喜欢的透气网格运动鞋,没想到防了一路还是进水了。
她对此耿耿于怀,温樾哄了一路都没把她哄好。
最后还是答应六个平分的生煎包多给她一个,外加晚上回去要给她刷鞋,才算让小炮筒重新喜笑颜开。
餐馆里,油烟机的轰鸣伴随大火翻炒声。
林了月坐着摇头晃脑地哼歌,身后站着正在给她扎辫子的温樾。
五股辫将要收尾那刻,温樾急匆匆从后把皮筋丢给林了月。
“了了,妈妈看到子瑞哥哥了,他好像有些麻烦,你先吃,我马上回来。”
话毕,她就快步离开。
林了月皱眉嘟嘴,她把辫子扯在身前胡乱系上皮筋。
她也看到了,有人在推搡推搡严子瑞。
可万一不是麻烦,他们只是在玩呢。
今天还是我们为数不多可以一起吃中饭的日子呢,为什么又抛下我?
生煎包先上来,林了月掰开筷子,戳包子皮戳出个洞,小口吸食汤汁。
平常鲜美的肉汤,今天却有些寡淡。
等到菜全部上来,她跟平常一样安静吃饭。
她吃饱了,温樾还没回来。
又等了会儿,冷菜蔫在盘里,一层油光糊在表面。
林了月倏然觉得恶心,她吞咽口水,发现心脏也开始剧烈跳动。
她听见自己说,想要给妈妈打电话。
没有犹豫,她找老板要了电话,拨通了,但没人接。
她是熟客,老板认识她,大概是看她脸色不好,老板出声安慰道:“没事的啊,你妈妈马上会回来的。”
不……不对,她摇头。
她要去找妈妈。
林了月跟老板赊了账,一头奔进雨中,雨伞都忘了拿。
饭前细小的雨丝已经转为倾盆大雨。
赶上暴雨加饭点,路上行人稀少,她抹了把脸,继续顺主路跑。
豆大的雨点砸到脸上,阻碍了她的视线。不知道是不是雨水模糊她的感知,她感觉周围的房子、树、车全都开始变矮。
天空黑压压的罩了下来,像一张密不通风的网。
路过正收摊的摊贩,她大声问有没有见过一个穿警服的女人。
“有啊,那边。”摊贩指了个方向,奇怪地加了句,“怎么又来一个。”
后面的话,林了月没听清,她向摊贩示意的方向加速跑去。
林了月根本没跑多久,就看见前方不远的石板路面叠躺两人,在她们的前面还背对她站了个小女孩。
她瞳孔猝然收缩,想要找的人近在咫尺她却不敢再动一步。
眼前是比阿毗地狱、刀山剑树更加可怕的场景——
雨水积到脚腕,趴在积水中的温樾后背不断有液体涌出,雨点摔在肩胛骨周凹陷处,又喷溅血红的水花。
严子瑞被她压在身下,似是没了意识。
林了月半张开嘴,扩张的眼里流出比雨滴更重的液体,全部灌入她的口腔内壁,滑进喉咙,堵上她情绪崩溃的所有通道。
她只能如同锯子锯树一样唔唔嘶叫,疯狂捶打自己像帆船抛锚钉在原地的双腿。
小女孩僵硬的背影单薄的像张纸片,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林了月听到熟悉的声音破开呼啸的劲风,精准的传入她的耳畔。
“了了,你,别过来。”温樾像是怕吓着她,咧开血淋淋的嘴巴,断断续续,话连不成句地说:“你回......回…….警,局,找,找韩叔叔,他知……道该怎么做。”
林了月动不了,她颈侧爆出青筋,伸长头,快要把脖子表皮撕裂。她呜呜哇哇地向一动不动的小女孩求救。
求求你,救救她。
她好疼啊。
我也好疼啊。
小女孩往前走了两步。
“了了!”温樾提高了音调,叫停她,但下一秒她就开始剧烈的咳嗽,身下的血水都跟她的动静泛起一圈圈涟漪,犹如岩浆喷发时的火山口。
“乖,别怕。”温樾不知道对着林了月还是小女孩,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你听......听话,就跟韩叔叔说......京山路里的谷山巷。”
“了了!!”
“去啊!!!”
温樾和‘林了月’几乎同一时间开口,女孩转身,‘林了月’看清了女孩痛苦无助的脸。
那是她自己。
小女孩好像看不见她,仰头闭着泪流满面的脸穿过她的身体。
温了月无力地低下头,摊开手掌注视这双抖抖瑟瑟的手。
水已经没过她的小腿肚子,宛如黏稠危险的沼泽地,困住她,让她寸步难行。
又是梦啊。
她噎噎咽咽地泣不成声。
你还是在怪我,所以要一遍又一遍的让我当旁观者,重温这个噩梦么。
可是妈妈,我真的好怕啊。
灰蒙的天空电闪雷鸣,暴雨越下越大。
温了月站在雨中,呆滞地目视眼前的一切。
警局的韩叔叔很快赶到,他带着警方封锁现场。
严子瑞被送去医院,留下法医用白布盖上温樾的尸体。
小女孩声嘶力竭地一遍遍喊着妈妈,想要冲破警戒线到她身边去,她被韩庆阻拦,膝盖在泥地上擦得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