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温了月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年少时买的黑白小狗印花T恤衫和牛仔阔腿裤。
从今天凌晨醒后,她就一直没睡,直到遥见东边破晓,天光大亮。反正醒着也是醒着,干躺没意义,她就下躺椅绕着这间70平的小屋东翻翻西看看。
多亏于佩勤收拾爱打理的好习惯,屋里既没落灰也不杂乱,甚至圆形餐桌中央还有个插满茉莉花枝的玻璃花瓶。
凋零泛黄的花苞掉在桌面上。温了月大胆猜测,这两天花瓶里的茉莉花绝对会换新,就想从没枯萎过一样。 她把三朵脱离大部队,孤零零的花苞拨进桌下的垃圾桶,然后拍打着手,走进自己不常待的卧室,坐在铺了层防尘罩的床铺上发了会儿呆。
面前是老式实木写字卓,桌角的外漆留下坑洼剥落的使用痕迹。
她用手摸了摸书桌表面,又无所事事地拉开抽屉,随意翻看里面的物品。
除了些稀松平常的课本纸张,就只剩下一个带锁的密码本让她来了些兴趣。
本子表皮很老,硬皮封面上的图画都已掉成灰色,密码全然也成了摆设,咔扣的部分松松塞进凹槽里。
她打开本子,哂笑一声。
花里胡哨的内页画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图案。都不好看,不是两点一弧的笑脸,就是简易的小花。
小学画画兴趣班学的知识不知道用在了哪里。
温了月快速过了几页,突然在翻到夹在本子里,一张叠得正正方方的纸片。
她摊平纸片才发现,这张纸的大小比密码本的大小要大,密码本大概是a5,这张单独的纸应该是a4。不仅长宽不一样,连纸的材质也不同。
纸片上面没有花里胡哨的图案,只是一张纯粹的白纸。
温了月直勾勾地盯纸上的简笔画——一棵大树,旁边有两个拉手的卡通小人。画是用铅笔画的,很多线条都以被增长的岁月磨成了间断的虚线。
她不记得她画过这幅画,看起来也不像出自她小时候的笨拙手法。
看了半天,也没在脑中搜寻出画的来源。
她甩甩脑袋,把本子放回原位,从衣柜里找了件勉强能穿的衣服,走进浴室。
……
温了月半干的头发披在身后,拽起衣服的一角嗅嗅。
木屑,布料,还有……樟脑丸的刺鼻香精味。
还是玫瑰味的。
她不自觉地又想到昨天,自己欺负周渟渊,还把他嘴唇咬破了。
手指摸到上唇的圆润的唇珠,叹口气。
过了今天,明天再回去哄吧。
她按照昨天跟于佩说好的,下楼去302找她。
刚走到楼洞口,身后便有车门关闭的声音,她有所感的回头,冷不丁跟正从后备箱拿东西的周渟渊打照面。
她略带惊恐,脚步飘浮地来到他旁边,“你来这儿干什么?”
不是说给一天时间,放过彼此吗!
这人怎么把人当猴耍。
周渟渊继续手里的工作,问:“昨天星期几。”
温了月转转眼珠,想了想,“星期五。”
“今天星期六。”他直起身,把从后备箱里拿出茉莉花束交给温了月捧着,“自己说说看,是不是一天?”
馥郁的茉莉花香气扑鼻,温了月短暂的走神,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挤进周渟渊和后备箱的空隙,眉毛扭成结,面对面怒视他说:“没有这么算的!”
简直是胡搅蛮缠!
她理解是国际通用标准时间单位——一天24小时制。要照这癞皮狗这么说,那她还走什么。今天凌晨12点一到,他就该抓她回去。
他还大发慈悲给她一晚上休息时间,真是谢谢了!
周渟渊居高临下跟气哄哄的温了月对峙,蓦地,俯身凑近。
温了月反应迅速,举高茉莉花束作盾。
意料之外,清冽的吐息没有落在唇上,反而擦过肩膀,从她身后的后备箱里窸窸窣窣地拿了个什么东西,塞放到她空间并不富裕的胸前。
怀里又多出一束花,这回是粉色花瓣带细闪的芍药。
周渟渊揶揄,“你在想什么?”
“……”
温了月尴尬地拉扯花束上的缎带,她用鼻子拱拱嫩软的花瓣,“我……我也有啊。”
周渟渊熟稔地伸手,捻去温了月鼻尖上沾挂的水珠,“你不应该有?”
喜欢茉莉的不是她,是温樾。
相反,她讨厌茉莉,十分讨厌。
她以为没人记得,原来不是。
温了月中气十足地高声回复;“我当然该有!”
仿佛这样便能驱散那些年郁结在心中的闷气。
这是一种很羞耻、很复杂,难以跟外人道出的情绪问题。
她不喜欢茉莉,因为看见茉莉会让她记忆里的人影更能更加深刻。
她就会一直想到温樾已经不在的事实。
而于佩总会在某一天突然说起类似“你妈妈很喜欢茉莉,你记不记得?那你呢?你喜不喜欢?”的话。
她不能说她不喜欢,因为会换来质疑地一瞥。
就像在说——
你妈妈喜欢,你怎么会不喜欢?
于是她学会麻木地应和,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
时间久了,才发现,当初对茉莉的无感已然转为憎恨。
后来上学学到巴甫洛夫的高级神经活动学说,其中有一条核心内容:在一定条件下,外界刺激与有机体反应之间建立起来的暂时神经联系。
简单来讲,就是两样毫不相干的东西,长期以来连在一起,那么之后的某一天,你看到其中一样的时候,便会立刻想到另一样。
她前期没处理好自己处于崩溃边缘的情绪,因而在对方长久以来的询问中产生了负面性的刺激。
她说服自己,自己不是个没心没肺的坏孩子,只是情绪失控了。
于是她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去对抗这些遗留下的负面情绪。
是不是只有周渟渊注意到这点,温了月也不清楚,她只知道,在他这里,她拥有好多偏爱。
为了不让自己沉溺,她故作严肃地说:“那你花送到了,人——是不是可以走了。”
周渟渊明显没把她的话当回事,提着大大小小价值不菲的礼盒,先一步上楼。
温了月咬牙,快跑跟上。她赶不走人,嘴巴却不服输:“你干什么还给佩姨送酒,她这个年纪喝酒根本没个克制,将来得痛风怎么办……”
她一个人小嘴叭叭叭不停,微风卷起她的话吹向万丈高空,四散为朵朵白云,悠闲自在。
……
温了月是打算周渟渊送完就送客,结果于佩竟然还留他吃饭。
二对一,她没胜算。
一个人背对她们,修剪卖来的花枝。
决心用背影无声抗议。
温了月忿忿地手起刀落,快把剪枝的声音变成滴滴嘟嘟的交响乐。
“你昨天回旁边睡的?”周渟渊站到她身边,拿修完的花插瓶。
温了月认为他没话找话,不耐烦地回:“管你屁事。”
周渟渊垂眸,斜睨温了月眼下的乌青。
实际上,不少人先天眼周一圈会有色素沉淀,不好判断是不是熬夜后的黑眼圈。
但他总是能很精准的判断出温了月是否睡了个好觉。
他自己也不知道原因所在。
也许是观察多了,一点细微的差别他就能发现;也许是别的。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他只知道——她昨天,是因为做噩梦才没睡好的。
“要不要抱。”他轻声说。
咔———最后一支花剪完,断根掉到桌下,滚出一段距离,卡在桌脚停下不动。
温了月惊疑地扭头看周渟渊。
脸上写着: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错吧。
周渟渊说完自己也愣了神,他咳嗽一声,转身欲走。
忽然,他上身顿住,低头看自己被攥紧的衣角。
“那抱一下吧。”
温了月不敢看他什么表情,敞开手臂扑进他怀里。习惯性耳朵贴胸口,听沉稳的心跳声。
她记起来了,周渟渊说这句话的意思。
那天是她们几个好友留在她家过夜,半夜她噩梦惊醒,站在阳台等心跳恢复平稳。周渟渊似乎被她吵醒,安安静静地陪在她身边。
细节她记不太清,只模模糊糊想起他问她有什么方法可以帮助她,使她不再恐惧害怕。
她当时不知怎么,思维脱线来了句。
“你抱抱我吧,抱抱我,我就不怕了。”
原本她都想好如果被拒绝,就嬉笑打闹将尴尬的场景翻篇。但周渟渊没给她反悔的机会,伸手将她搂进怀里。
那是她们首次超出安全社交距离相处。
他抱人的动作很生疏,环在她后背的手扣的很紧,险些令她喘不上气。但她没动,耳朵贴在他胸口,默数震耳的心跳,直到和她的心跳重合。
她险些忘了,她是要解释自己要他抱,是因为书上说拥抱可以缓解压力,安抚情绪,增加安全感。
仅仅是她学习的心理疗法罢了。
只是那个拥抱的触感她到至今还记忆犹新,很宽很暖,像把她整个人都用柔软的羽毛裹起来。
同样是那次,温了月第一次发现,她渴望他的拥抱,是另有原因。
一个不能对任何人袒露的秘密。
周渟渊手掌自上而下抚摸温了月的头发,慢慢给予安慰。
困住她的噩梦从未消失。
他褪去青涩稚嫩,努力成为一个世俗定义下,可为心爱人遮风挡雨的男人。
只有噩梦,他无能为力,如果可以,他愿意承受她所有的苦痛。
只求她拥有香甜的美梦。
他万般珍惜地亲吻怀里姑娘的头顶,哑声说:“我在这里,想哭就哭,不要怕。”
温了月锤了下他的后背,闷声说:“我没那么脆弱。”
“行,你最坚强。”周渟渊带着笑意,问:“我有话想对9岁的了了说,可以么?”
“……什么。”
温了月把脸全埋在他胸前,隔绝除了听觉的所有感官。
周渟渊低头附在她耳畔,声音低而幽长。
“9岁的了了很厉害,她做的很好。”
“她在我心中,一直都是勇敢无畏,势不可挡的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