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筑:“他咋了,这么大反应?”
关今越:“亲爱的姑父深夜寂寞难耐,拿身边的小厮泄火,杨风华纯良天真,一看就是被家人保护的很好,这样的事情怕是连听都没听过吧?”
关今越每次见他都是笑呵呵的模样,从没和谁红过脸。
杨风华意识到自己失态,努力稳住心神,“妈妈所言当真?”
关今越:“千真万确,他与你年岁相仿,来此哭诉,实在恻隐难抑。”
杨风华急忙扯住关今越的袖子,“可曾语与他人?”
她被他扯得腰撞在桌沿上,“这事有关山长清誉,故未敢与轻泄于人。”
杨风华这才放松下来,温言道:“此事干系重大,求关妈妈缄口。”
关今越应声,看着杨风华喝完汤后急急忙忙离开。
朱筑:“他一个孩子,能管的了吗?”
关今越:“他可是荣山杨氏的子嗣。四族之间相互牵制又利益相干,人性惯会算计,范氏与杨氏联姻,估摸着是范氏高攀。不论是为了自己的名声还是为了维护与杨氏的关系,山长都会掩饰这种丑事。激杨风华去找他只是想震慑一下而已,他口说无凭,哪怕两人对峙,山长也会否认,以防被抓住把柄,近期肯定会安分守己。”
朱筑:“可你不怕他把方贺直接处理掉吗?”
关今越会心一笑:“他不敢,处理掉不正好说明他有问题吗?不如给些钱封口。”
朱筑:“也是。”
关今越:“该去找时机会会这位山长了。”
这几天听学生们讨论,符合年纪大的要求的只有山长和那位杨夫子。
讲会期间是没有课业的,酉时来吃饭时,学生们脸上都笑的很开心。
孟怀仁一进门就看到独自吃饭的范昭。
孟怀仁:“范兄,某可以坐在这里吗?”
范昭:“不必客气。”
孟怀仁刚坐下,牧德真端着两碗饭风风火火快步过来,将其中一碗放在孟怀仁面前后一屁股坐再旁边。
牧德真:“今日讲会,奇珍可是不少。”
范昭眉心微蹙,对牧德真不请自来略有些不满,又觉得只是个座位而已,提出来显得自己大题小做。
牧德真:“杨兄何故未至?”
范昭:“大抵仍有不适。”
孟怀仁担忧道:“杨兄无恙?”
范昭:“非沉疴旧疾,积食罢了。”
说话时范昭有意无意看向牧德真。牧德真低头回避。
范昭这是在点他以前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给杨风华喂了不少不能吃的。
范昭无意阴阳怪气,说罢便不再言语,只低头继续吃饭。
待范昭走后,牧德真用胳膊肘戳孟怀仁,“前约空案,何故与范堂长促膝?”
他的语气略有些抱怨,大家都知道范昭因为他老违反规定,对他不颇有微词,孟怀仁这样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吗?
孟怀仁:“牧兄莫惊,愚意惟忘修睦,观范堂长似无深恶之意,何不冰释前嫌?”
牧德真小声蛐蛐:“岂曰无恶,适间指桑骂槐……”
孟怀仁无奈道:“疑人偷斧罢了。”
牧德真叹了口气:“诚愿如孟兄所言。”
孟怀仁:“快些吃吧,速速回斋舍温书。”
冬日天黑的早,范昭离开膳堂时天色已然昏暗,等回到斋舍,周围漆黑一片。
堂长可以独自一院,虽然只有一屋,也是不错的待遇,他为了方便照顾杨风华将他也搬了过来。
范昭站在冰冷的斋舍内眉头紧皱。
杨风华没有回来。
他去哪了?
书院规定戌初温书,直到亥初就寝,中间有两个小时的时间。
往常都是范昭坐在桌前温书,杨风华半卧在床上看闲书,两人偶有交谈。
今日舍内只剩范昭一人。
屋内只有刚开始书翻开的声音,许久都没有翻页。
范昭坐了好一会儿一页都没有看完,开头那一段字他来回看了三五遍。
看着看着便忍不住幻想杨风华面色惨白在水中浮起,杨母跪在岸边撕心裂肺地哭。
范昭用力摇头,将脑中不吉利的场景驱散,再一次将注意力集中到书上,刚看了三五行便又忍不住担忧。
去找找他,别像九岁那年一样出事了。
可他已经这么大了,总要独自一人出门的,你不能看顾他一辈子。
范昭在屋里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关今越正在后厨指挥女婢和小厮收拾东西,朱筑:“咦?范昭出门了。”
关今越:“他去哪了?”
朱筑:“好像在往这边走。”
没过一会儿她便看着远处有一点红光逐渐变大,范昭提着灯来了。
倒也不是没有学生这个点来,像牧德真经常会这会儿偷溜出来昭吃的,但范昭从来没来过。
关今越:“三郎有事?”
范昭:“风华晚膳时可曾来过?”
原来是来找杨风华的。
关今越不动声色观察他,范昭面色如常,看起来只是单纯看人没回去,出来找人的,不像是知道山长之事,“来过,消食饮已饮尽。”
范昭:“他去了何处?”
关今越:“依稀听闻是去拜谒山长。”
范昭心思微动,杨风华向来不喜与他父亲有交集,脸请假这种小事都是由他代劳,能让他主动去找山长的到底是什么事?
范昭:“多谢关妈妈。”
朱筑:“不怕他们撞一起吗?”
关今越反问道:“你不想知道范昭这种人知道这种事的表情吗?”
这……确实还挺想知道这么一个看起来严苛古板的人知道自家人这种丑事是什么表情。
看他走远了,她偷偷跟在他后头。
范昭径直去了山长的院子。
范昭:“见过父亲。”
关今越蹲在窗下,朱筑:“范昭是山长的儿子啊,难怪崔家那个小子那么说。”
范廷之看到范昭过来微微有些惊讶。自己这个儿子天性聪颖,于读书上造诣极深,连挑剔的杨振也夸他可塑之才,算得上范家小辈里最出色的,没少给他这个当父亲的长脸。可就是这个性子沉闷,无事绝不来找他。
范廷之将手中的书放下,“我儿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范昭:“叨扰父亲,风华可曾来过?”
范廷之“哼”的一声,“我儿偏怜昆季,反叫椿庭失色。”
范昭从很小的时候便能感觉到父亲隐约有些不喜欢杨风华,但他不知道是为什么,只好归于两人脾性不合。
杨风华大概知道这件事,很少凑到范廷之跟前,即使不可避免要去行礼,也是飞快溜走。
范昭:“父亲身体康健,自然不用儿子操心。”
他虽年过不惑,但身体确实比那个病秧子强。
范廷之脸色好了一些,绕过书桌走到范昭身边,手重重按在他的肩膀上语重心长道:“吾儿谨记,勿令杨氏贻累,光耀门楣尽负汝肩,毋坠青云之志。”
朱筑:“原来古代也鸡娃啊。”
关今越:“哪个朝代都会鸡娃。”
范昭面色如常:“儿子知晓,劳父亲挂心。”
见范昭礼节周全无可挑剔,范廷之更满意了,“风华未至此处,着护院去寻,汝当歇归。”
范昭抬头看了一眼范廷之,随后请辞。
见范昭要出来,关今越迅速离开,藏在院门口的竹林里。院门口没有挂灯,范昭手里那一盏灯和屋从窗户上透出来的烛光叠在一起。
他没有离开,反而站在门口抬头望院门上的那块牌匾。
关今越:“那上面写的什么?”
朱筑:“清心居。”
关今越:“既然将自己的居所叫做‘清心’,说明他心不静。”
“嗯……作为山长可以烦心的事情很多吧?”朱筑掰着指头算,“学生的成绩、安全、吃、穿、住、行什么的,不都是他要操心的吗?”
倒也是能说得通,但关今越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范昭只停留了几息。
他最后是在藏书阁找到杨风华的。
杨风华正在看老子的《论语》。
范昭:“昔日常言此书味同嚼蜡,观之恐生睡魇,今何故观之?”
藏书阁就杨风华一个人,他正看着摊开的书发呆,猛然从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他一跳,转头看见是范昭这才放松下来,“昭哥哥怎忽然至此?”
范昭撩开衣摆坐在他旁边,“青灯未燃。”
杨风华笑道:“擅离斋舍,罚膏火银半月至一月。昭哥哥可是要罚某?”
他天天跟在他屁股后头,经常听到范昭罚人,这几条他都听的会背了。
范昭抿嘴不言,按规该罚,可私心却并不想如此。
范昭:“该罚,然某愿代承其咎。”
杨风华将书合上,久坐之后再起身,血液就像泥石一样在往双腿里浇灌。
范昭一言不发,默默搀着他。
杨风华伸手盖在范昭握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多谢昭哥哥。”
他的手冰凉,在烛火下都能看出来已经被冻得泛紫,范昭:“何故观《论语》?”
前路被范昭手里的那盏灯照亮,显得那么明亮、那么未来可期,直叫人忽略掉光圈之外还有大片大片黑漆漆的路。
杨风华:“欲知竹柏终成何节。”
范昭:“正衣冠而立天地,以某之躯救国救民。”
这是他从小的志向,未曾改过。
杨风华拍手叫好。
范昭不认为杨风华连他曾经说过的话都不记得。
范昭:“晚膳后可曾去清心居?”
杨风华下意识解释:“啊……母亲音信未至,遂寻问姑父家中近况。”
手中的烛光在他的脸上不断闪烁。
范昭慢慢道:“某从清心居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