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市四五镇犀牛村。
太阳升起前，李文星就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迷迷糊糊睡了没多久，鸡鸣狗吠、叽叽喳喳、哐啷乒乓……
一直到各种各样的声音叫醒了整个村庄，他才能再次入睡。
砰砰砰——
“星仔，起床了。”
睫毛颤动一下，然后没了动静。
砰砰砰——
“快起来。”
“哎哟，老头，就让他多睡一会儿嘛，反正也没什么事做。”
“这都几点了，回来到现在一周了，谁家二十出头的年轻仔天天起得比猪晚。”
“他都多大了你还当小孩惯着，一日三餐不按时吃，胃病了你不心疼。”
“……也是，星仔，快起床，吃了早餐再睡啊。”
砰砰砰——
蓝白格子的被子动了动，许是被子实在不隔音，短发睡成刺头的脑袋从被子里钻出来，眉头锁紧，眼皮微睁。
烦躁的情绪从全身毛孔溢出，张嘴时化作一声叹息，压抑了不耐烦。
“爷、奶，我醒了，别敲了。”
脚丫子套在蓝色的毛绒棉拖上，拖沓的步伐跟眼皮一样重，打开门对上两张年迈慈祥的脸。
张妙珍一脸惊喜，她每天看到孙子都觉得新鲜，“星仔，快去刷牙，奶给你热早餐。”
“他有手有脚要你个老婆热早餐。”李高义虽然疼爱孙子，但不像老伴那样宠溺。“星仔，你也休息够了，是不是该找点事做了。”
李文星辞职的第二天，就退了再B市租的房子，当天赶回家。
他从记事起就在犀牛村生活，无父无母，是爷爷奶奶把他抚养长大。他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到B市上大学，在每个人都规划未来职业的时候，他只想回到爷爷奶奶身边。要不是半路杀出何青衍，早在去年毕业后，他就回来了。
可现在辞职回来，他却陷入迷茫。
“你去问问阿瀚，他是有些门路，要不然就去阿年那学习学习。”李高义见孙子没有说话，又继续说，“要不然考个村干部当当，或许去小学当个体育老师，反正离咱们家也近……”
他们两个半截身体入土的老人，自然是希望唯一的宝贝孙子能陪在自己身边。盼了四年孙子总算毕业，可听说要留在外地工作时，忧大于喜，但不想扫兴，嘴上只说他做什么他们都支持。
上周孙子辞职回来，他们心里是高兴的。可孙子的样子明显是在外地受了挫折，虽心疼，但孙子不说他们也不多问。
本以为孙子好好休息几天就好了，可每天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不免担心。
找点事转移注意力就好了。
阿瀚和阿年是村里的两个年轻人，比李文星大几岁。
用现在的话来说，是返乡创业青年，还是成功案例的那种。
李文星多少受了他们影响，才生出读了大学后回村子创业的想法，特地选了游戏设计专业。设想着学了一身本领回来，既能在爷爷奶奶身边，又能靠设计游戏挣钱，不需要到特定的地点去上班。
真正接触之后，才知道这种坐着就能挣钱的方式有多难，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想要成功就得积累经验，多看多学多接触，这也是他答应入伙何青衍的游戏公司的原因。
以为他钱多，再烂的游戏靠爆金营销也能有点水花。
结果……
提到何青衍，他辞职的时候带着挫败，加上同事们的那些疯言疯语不是第一次听到，在那个时候那种情况下成了催化剂，他是一点儿也不想再跟何青衍沾边了，所以选择不告而别。而且，何青衍曾经承诺过，他干得不开心可以随时走人，不需要对后果负责。
头一天，何青衍给他打电话，他装作没听见，没有接，后来他又给他发微信，话里话外是问他为什么要辞职。
他懒得自揭伤疤，把他加入了免打扰。
还能为什么，在何青衍所创的公司里德不配位呗，他怀疑过何青衍是不是故意整他，才让他一个菜鸟去指挥那些大佬帮他设计那样垃圾的游戏。
要不然说他在大学第一眼看到何青衍，就觉得不顺眼。
人家花钱找乐子呢。
别人眼里的何青衍样样出彩，实际上……算了，他一个乡下出来的大学生，怎么斗得过样样都优异的装货……
咕噜噜——
嘴里的水和牙膏泡沫混合，如数吐到蹲坑里，爷爷的声音还在耳旁，他不是装作没听到，而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的操心。
“……如果你实在不想在村子里工作，爷奶也支持你到市里。只不过，你要切记，在外面不要随便体检，也不要去献血，你的血型稀少，爷奶就一个亲人，可不想你去给别人做贡献。”
李高义理解，乡镇工作机会少，工资低，也没有娱乐设施，有多少年轻人看过了外面的花花世界，还愿意回来工作生活的。
看着孙子一副神游的样子，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爷，咱家的田今年还租出去吗？”李文星扯下一条毛巾，随便过了一下凉水，在脸上抹了一把，清醒了不少。
脑袋清醒之后，他想起一个梦。
“租出去两亩，还有一亩打算种些果蔗来卖，怎么你想学阿年种甘蔗。”李高义有些意外，上下打量他，谁知孙子的下一句话，让他又气又无奈。
“爷，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妈跟我说咱家田里有黄金，我觉得有可能是真的，那样我们就发财了……诶哟，疼，爷爷。”
李文星双手捂住头。
张妙珍从厨房探出头，看到这一幕，念叨道：“你个老头，打哪里也不能打头呀，打坏了怎么办。”
李文星：……
“给他打醒咯，什么时候学会不劳而获的思想了，外面的花花世界看迷了眼。”李高义背着手走向堂屋。
“真的梦到了嘛。”李文星小声嘟囔，拐进厨房吃早餐。
厨房宽敞，除去灶台橱柜冰箱洗衣机的位置，还贴墙摆了一张小方桌，祖孙三人平时就在这里吃饭。
早餐也很简单，奶奶每天早起煮一锅粥，炒些小菜，就是早餐了，不像市里可以到街上去买现成的包子油条，村子里家家户户一日三餐都是自己搞定。
这里没有快餐店也没有超市，最多只有几间小卖铺，有常见的几样零食和基本的生活用品，种类少数量也少，不过服务村里的人也够了。
再要多买什么就要开车到镇上。
这里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已经刻进骨子里了，他不仅习惯了，还很喜欢。即使在市里待过几年，但还是觉得乡下舒适。
可李高义已经被他刚刚的想法吓到了，等他吃了早餐就拉他去甘蔗地干活。
李文星穿着黑色毛衣，同色裤子，脚踩黄色水鞋，双手背着后脑勺，跟在李高义身后。
“怎么今年自己种甘蔗了。”
犀牛村的特产就是甘蔗，一到春天，村里几乎家家户户的田里都种甘蔗，到了年末，大片的大片甘蔗地丰收。大部分运去村口的糖厂，一部分自己拉去市场上卖。
从前每家每户的家庭收入还都看甘蔗地，随着社会发展，年轻人去外地打工，家里的经济多了渠道，发现外面挣得比地里多。
慢慢地，开始有人把家里的地租出去，一家人去外地打工。
或者年轻人出门，老人在家也种不了几根甘蔗，也就把地租出去，一年下来还有租金收，虽然租金不多，但蚊子肉也是肉。
从小李文星就觉得自己的爷爷奶奶跟村里的同龄人不一样，他们似乎不是很擅长干农活。小时候还经常看到奶奶向其他人请教种菜，家里的旱地一直是出租状态，爷爷喜欢在院子里种花。
他们干过最辛苦的农活，就是去帮村里的人种水稻，收甘蔗。
关于家里的经济问题，他问过爷奶，他们只说不用他担心，家里还有存款。
至于存款哪来的，有多少，他不知道，只知道家里的日子不是大富大贵，但也不算清贫。至少他不像村里的其他孩子，会担忧上学的费用。
难道他们的存款见底了，动了种地挣钱的心思。
“你过年过来那几天，啃完家里的甘蔗，就去阿瀚家啃甘蔗。看你这么爱吃，趁爷还有些力气，就亲自种甘蔗给你尝尝，一亩地的甘蔗，有得你啃了。”李高义扛着锄头走在前面，看不清表情，只看到花白的短发，宽大的肩膀有些佝偻。
“你呀，虽然长在农村，但从小没让你干过什么农活。一直以来我们就希望你健康快乐就行，其他的你想做什么都支持，但是忘了教你在这片土地生活的技能。”
“星仔，一亩地太大了，爷种不动，你也一起。这算是你第一次正式种地，第一次嘛，总会遇到各种困难，咱先不想着能这一亩地能收获多少，种过之后，你就摸清它的规律习性，等你第二次种地的时候，再用第一次的经验复盘。”
李文星怔住，心里细数，他即将23岁，爷爷已经70出头了，他的背影不如小时候那样看到的宽厚挺直。
他们并肩站在田垄时，他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个头早已超过爷爷。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仰视变成俯视。
黄绿色的大地延伸到远处的山丘下，田间肆意生长的野花野草迎风招摇，风里带着的种子散落到了他的心底，很快生根发芽，扎在心脏上的根酸酸麻麻的。
他似乎预见了这些种子长成供人依靠的参天大树，树下庇佑的两个老人喜乐融融。
只是随着太阳落山，发芽的种子上已经盖上厚厚的一层土。
灌了铅的双脚和拖着沉重的身体，穿过小路回到家里，最后径直地丢在被子上。
张妙珍心疼坏了，不过好像更心疼衣服和被子。
“星仔，先吃饭吧……还是先洗澡好了，这衣服上都是泥，沾到了被子上了。”
别说吃饭了，他现在连拿筷子的力气都没有，说话也有气无力，“奶，别管我，我睡一会。”
“老头，你也真是的，他这孩子没吃过这种苦，牛犁地都知道要歇息，才第一天……”
张妙珍的声音减小，他的眼皮子也越来越沉。
突然叮的一声和手机震动让他一个激灵掀开眼皮，翻了个身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扫了一眼屏幕。
什么垃圾短信……
“李，文，星，我，来……”还没看清屏幕上的字，眼皮就耷拉下去了。
【何青衍：李文星，我来找你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