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覃桦七岁生日那天,头一次知道自己还有个老家。在去老家的路上,他才听说自己还有个叫“田溪桃”的妈妈。
这些事一股脑儿涌来,让这个刚满七岁的孩子有些发懵。
那天是周末放假,徐大强破天荒地没去喝酒,还早早回了家。他一路吹着口哨晃进出租屋,鞋也没脱就往沙发上一倒,冲角落里的徐覃桦勾了勾手指。
七岁的徐覃桦还不知道不久之后他的生活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见到爸爸提前回来,他高兴得赶紧踩上凳子,从冰箱最上层取出冰好的啤酒,跑过来递给徐大强。
冰箱里没什么食材,倒是堆满了空易拉罐和没喝完的瓶装啤酒。当初徐大强买冰箱,为的就是能随时喝上冰镇酒。
徐大强对啤酒有点讲究,但也不至于太讲究。他偏爱瓶装的,可冰箱里塞的大多是罐装——瓶装的太容易碎,而他喝高了就爱把桌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
别的摔了也就摔了,啤酒可是他的命根子。
他总是把瓶装啤酒码在冰箱最上层,美其名曰“防着烦人的臭崽子碰碎”。可实际上,多半时候都是徐覃桦帮他冰好的啤酒。
但你没法跟一个永远醉醺醺的人讲道理,是不是?更何况徐覃桦那会儿才七岁。
徐大强斜眼睨着儿子,没说话,却还是拧开了那瓶啤酒。他原本想着要开车不该喝,转念又觉得——不过是送个小鬼而已,喝两口能有什么事。
可徐覃桦今天的反常让他起了疑。这小子虽然从不拦他喝酒,但也从没这么殷勤过,今天居然主动递酒?
啤酒下肚,徐大强头脑发热,心里的防备也蹭地窜了上来。他眯着眼,突然抬手,照着他脑门狠狠弹了一记。
徐覃桦立马捂住了脸,喊了声:“爸爸……”
“小崽子,今天又去隔壁李锦池那小子家蹭饭了是不是?”徐大强恶狠狠地盯着儿子,“没想到你脸皮这么厚,不知廉耻。一次两次我不说你,真当我不知道?在家不安分,非要去外面败坏我名声......”
他越说越气,又在徐覃桦脑门上重重弹了一下,“李锦池他爸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仗着是个破修车的,整天开着那辆破车在我面前显摆。你给我记好了,离他们远点!”
“爸,这次我真没去找李锦池……”徐覃桦捂着发红的脑门,声音比平时更大了一点,带着点讨好的意味。
徐大强刚喝完了冰过的啤酒,脾气还不算太坏。他斜睨着眼睛扫了旁边徐覃桦一眼,竟然看到了一双有些热切的眼睛,那双眼睛即使藏在厚厚的头发下,依旧闪着期待的光。
他从没见过自家闷葫芦似的儿子露出这种神情,一时间连酒都醒了两分。
徐覃桦看着徐大强,故作天真地说道:“爸爸,你怎么回来了?”
徐大强被徐覃桦这套近乎质问的发问逗得发笑,他把冰啤酒放在桌子上:
“怎么,我回自己家还要和你报备?”
“不是的,爸爸,”像是没看到徐大强越来越冷漠的脸色,徐覃桦继续说道,“今天是我……我的生日,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徐大强愣了一下:“哦……生日啊。你今年多大了?”
“爸爸,我七岁了。”
“七岁?七岁啊……”徐大强沉思片刻,“七岁是该去上学的年龄了啊,正好啊……”
他好像豁然开朗起来,才想起今天的正事,酒也不喝了,起身往房间里走,徐覃桦在他后面跟着。
“小兔崽子,你看看这屋子里有什么东西你能带上的,都放在一起收拾好吧,”徐大强打开了乱糟糟的衣柜,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一件翻出来,“让我看看……明明在这里的,又丢到哪里去了——哎终于找到了。”
徐大强找出了户口本,把徐覃桦的那张抽了出来。然而徐覃桦的视线压根没放在这上面,他的目光透过了这一切乱糟糟的东西,看到了在翻箱倒柜时不小心掉在地上的,难以被人注意到的东西——那是一串挂着铜钱的手链。
“把这个…”徐大强拿着户口页转身,看到徐覃桦时,话突然卡在嗓子眼。
徐覃桦在他面前慢慢蹲下来,手指头轻轻碰了碰那串铜钱。铜钱凉凉的,沾着点灰。他用手心擦了擦,又用袖子仔细抹了一遍。
他仰起脸,嘴角努力往上扯,慢慢露出了一个笑容:“爸爸……”他又喊了一声,这次声音大了些,有些发颤,“爸爸……这个……是给我的生日礼物吗?”
“你……嗯你要是想拿就拿着吧。”不知怎的,徐大强心里浮起一丝燥意,他朝徐覃桦摆了摆手,“行了行了,我也累了,你要干嘛干嘛,给我安静点儿,要是敢吵到老子……”
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他不再看徐覃桦欢喜的目光,转过身从冰箱里拿出了一罐啤酒自顾自喝了起来。
在徐覃桦生日的那天,徐大强没有把他送走。
徐覃桦坐在角落等了一晚上,等到第二天,第二天的上午,第二天的下午,一直等到傍晚徐大强醒来。
徐覃桦以为徐大强会忘记,因为他什么都容易忘记。可是这次,徐大强没有忘记。
这是徐覃桦第一次坐上徐大强的摩托车。视野突然拔高,他有些不适应。父亲宽阔的后背挡在面前,显得格外高大。
徐大强把钥匙插进锁孔,随手一拧。引擎“突突”震动起来,排气管喷出一股汽油味。徐覃桦被这动静吓了一跳,下意识抓住后扶手,后背紧贴着冰凉的尾箱。
开始的十几米,徐大强显然还没掌握好平衡,摩托车像喝醉酒似的歪歪斜斜地驶在旁边的小道上。车轮碾过坑洼的路面,车身剧烈地颠簸了几下。
就在这时,一只黑色的小狗突然从路边窜出来,正好挡在摩托车前。徐大强慌忙扭动车把,摩托车猛地一歪,差点撞上路边的树桩。小狗吓得“嗷”地一声尖叫,夹着尾巴躲到一旁,浑身发抖。
“死狗,不知道动一下,就在这里等着人撞。”徐大强恶狠狠地骂道,他用力踩了一脚油门,摩托车发出刺耳的噪音。他往旁边啐了几口唾沫,又骂骂咧咧地说了几句脏话。
坐在后座的徐覃桦一直没出声。他回头望着那只受惊的小狗,看见它蜷缩在路边,还在不停地发抖。
徐覃桦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直到摩托车拐过弯道,再也看不见为止。
骂了狗,再加上冷风迎面一吹,酒劲散了几分,徐大强这才摆正车把,缓缓驶入主道。
徐覃桦一直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周围飞驰而过的景物。
摩托车在国道上跑了快一小时,暮色渐渐压下来。行驶在公路上的大多是汽车,它们的尾灯都闪着红色的灯,灯光的红色向周围蔓延,像一只只在黑暗中闪烁的大眼睛。
徐大强透过后视镜瞥了眼徐覃桦,看到儿子侧着头的样子,前额的头发被风吹起,一直往眼睛里扎。他想着,真该让他去剪个头了,又意识到现在不是改操心这件事的时候。他咂了咂嘴,把注意力转回路面。
徐大强的摩托车开得并不慢,但总有车不断超过他。他爆了声粗口,猛地拧动油门,跟上了前面那辆黑色轿车的尾巴。
突然的加速像一记闷棍,狠狠抽在徐覃桦身上。他整个人猛地往后一仰,后背结结实实撞在铁皮尾箱上,发出“哐”的巨响。
脊椎骨像是被铁锤砸中,一阵钝痛从尾椎直窜上后脑勺。还没等徐覃桦缓过劲,惯性又把他往旁边一甩,半边身子已经悬在车外。
徐大强酒精开始上头,对后面的徐覃桦不管不顾,和汽车追逐着,脸红得像个煮熟的虾子。
风像刀子一样灌进鼻腔,徐覃桦的手臂突然一阵火辣,像是被砂纸狠狠擦过,血珠一下子渗了出来。
摩托车猛地拐弯,车身一歪,徐覃桦险些被甩出去。求生本能驱使着他拼命往回拽,明明牙关紧咬得腮帮发酸,手指也因用力过度而抽搐不止,却还是强忍着半边身子的麻痹,硬是把自己拽回了车上。
爬起来的时候,拐角处的竹林快速掠过徐覃桦的脸颊,带起一丝火辣辣的疼。竹子清冽的草木香若有若无,像是在释放安全信号。他因恐惧而狂跳的心脏渐渐平缓,呼吸也平稳下来——他知道,自己已经安全了。
他听到徐大强在咒骂着“这死竹子怎么哪里都有”,显然刚刚也被锋利的竹叶刮到了。在这个破拐角处,不仅跟丢了那辆黑色的汽车,还被剐蹭了一脸。
徐大强骂了一会竹子,又开始骂徐覃桦,骂他刚刚为什么要到处乱动。
“要不是你,刚刚我肯定追上那辆车了,都怪你坏我的好事,你再动一下我就把你扔出去。”
徐覃桦一直看着夜色,没说话。宁静而陌生景物在黑暗中一一闪过,与他生活了七年的地方截然不同。直到此刻,他紧绷的神经才渐渐松弛下来。
刚刚肾上腺素过后,他刚刚磕碰过的手臂变得越来越疼,这种疼痛从一开始的勉强能忍受变成了后面钻心的疼。
他能感觉到有粘稠的液体从手臂流出,慢慢缠到他抓得紧紧的冰冷栏杆上。
风刮得大了些,从远方带来了橘子的香味。果香味和血腥味刺激着他的鼻腔,徐覃桦几乎难以承受着手臂带来的撕裂痛苦,整只右手不停地打着颤,指节由于用力过度而泛白。
徐大强在前面咳嗽了几声,突然又开口说话。
“小兔崽子,你妈叫田溪桃,别找错了,到时候见到她要喊妈,记得一定要让她把你留下。嘴要甜一点,要是连她都不愿意留下你,那就真没有人管你了,知道吗?”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么平静的语气和徐覃桦说话,甚至算得上耐心了。见徐覃桦没吭声,徐大强像是良心发现似的,把语速又放缓了些:
“你在我这里没饿死,相信他们也不会把你饿死。你自己听话一点,记得看别人脸色行事,别让人嫌。”
说完最后句话,自己先语塞了一下。这些话在他自己小的时候不知道被大人告诫过多少遍,没想到现在他竟然会对自己的儿子说出一模一样的话。
不过这种感慨只是暂时的,很快许大强就把车停在了一个路口,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栋房子,让徐覃桦下车。
“喏。那就是你妈家,你去找她。你去。让她收留你。她肯定会把你留下。”
“快去啊。就喊她妈,说我不要你了。快去!”
徐大强见他不动,失去了耐心,一把扯过徐覃桦的背包,连带着把他整个人拽下了车。
徐覃桦踉跄着扑到车前,鞋底在土路上蹭出两道歪歪扭扭的印子。他仰起脸,睫毛上还沾着刚才摔倒时沾的灰。
“爸爸,”他开口了,声音比摩托车熄火时的尾气还轻,“要是……要是他们不要我,你还会来接我的吧?”
徐大强拧动油门,发动机的轰鸣盖过了其他声响。平日里张口就来的漂亮话,此刻却像堵在了喉咙里,他现在只想赶紧离开。
“我、我记性可好了,”身后的徐覃桦突然提高声音,大声说,“爸爸,我有你的电话号码,186……186……”
他后面说的话徐大强渐渐听不清了,声音风声中呜咽得渐渐不成调。
当摩托车猛地窜出去时,徐大强瞥到后视镜里那个小小身影突然矮了下去。
他离开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徐覃桦跪在了晒得发烫的水泥路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