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燃香说得轻巧,事实上,把青年带回宫的过程,很是费了一番波折。
暗卫们步步紧逼,那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弓,昏暗之中只见眼花缭乱的剑光和箭影。
耗了不少功夫,暗卫一拥而上将他拿住,收缴了那张银弓,锻铁锁链禁锢住他的手脚。
期间,有人再三劝解太子打消这个危险的主意:“小殿下,此人武艺不俗,强行留在宫中是个祸患……”
沈燃香:“轮不到你们来管!”
“祸患怎么了,你们暗卫不就是保护我的吗?别让他变成祸患不就好了?”
沈燃香一意孤行,暗卫们只得照办,把这来路不明的青年拖回太子府,推进了兽园。
雨过初晴,宫闱处处遍播着融融的光照。青年身形一晃,失去头盔遮挡的脸暴露在阳光下。
兴许是在黑暗中待得太久了,他畏光似的,闭了闭眼睛。
积年累月地行走生死间,他早已擅长于刻意适应伤痛。违逆双目的刺痛,他睁开眼,烧灼的瞳孔里照出一个少年身影。
白日里大好晴光,少年郎的面貌看得更清晰了,胸前亮闪闪的长命锁,一道反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沈燃香可没察觉青年隐晦的打量,见他动也没动,还算是老实安分,惬意地拍了拍手,宣布道:“从今天起,你就是太子府的宫奴了,一切都要听我的!”
一众旁观的宫人不晓得前因后果,只当青年是小殿下换了花样、从宫外掳回的庶人,便油然而生一股同病相怜之感:如此色相,也逃不过兽园的摧折吗。
此刻沈燃香兴致高昂,像个得到了新鲜玩具的孩童:“这下你可以告诉我了,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太子府鎏金匾额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头上,昭彰着他的皇家身份。
青年的表情也并无多少变化,缄默如初。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火气又冒上来了。
沈燃香的耐心即刻告罄,沉下脸去,手一伸,暗卫便呈上来几张纸笺。
这是他路上叫人去查的情报,全是关于眼前这人的。
沈燃香一目十行,从纸上摘出重要字眼:暗街有名的杀手,有恶鬼之称,因其手段狠辣,取人首级如同探囊取物;近年十国贵族接连暴毙的悬案,疑似出自其手;不在列国户籍,身份不明,名号是……
“沈欺。”
青年的手指动了一下,眼底泛起一痕微小的波澜。
沈燃香得意地笑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了,他们都叫你沈欺,对吧?”
不过么,暗街里的人,连身份都没有,名字是真是假就不好说了。
沈燃香冷哼:“区区一介贱民,也敢以国姓自称?”
“既然问你的时候你不说,”青年不说话,沈燃香挑起一线乖张笑容,“这个名字你也别用了,以后在这里,你只有一个名字。”
“我说了,你是我宫中最下等的奴隶,所以你就叫——”
沈燃香一字一句,笑着告诉他:
“宫、奴。”
青年低头,看了沈燃香一眼。
两双眼睛蓦然相对了。
沈燃香试图从青年的目光里找出一点愤怒的颜色,或者是其他的反应也行,总归会是好玩的。
但他失败了。
似飞鸿落雪,青年又移开了眼,不曾多作停留。
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淡,不管沈燃香说得多么过分,都不打算回应他的模样。
沈燃香得到了合心意的玩具,偏偏玩具不理他,一而再,再而三。
怒意翻滚,烧光了他的理智。
他要好好管教一下这个宫奴,到他听话为止。
“你进宫第一天,我不为难你。只要你去笼子里待到晚上,我就不追究你的无礼了,还可以给你解开锁链,怎么样?”
当着青年的面,沈燃香示意宫人拿出了兽笼的钥匙。
笼中群狼蠢蠢欲动,宫人们想起前几天的记忆,脸色一白。
沈燃香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或者你开口好好求我,说得我开心了,就不用进去了。”
“你说话算话。”
众人神情各异时,一道声音坠入园中,音质如水清净。
沈燃香愕然,道:“……当然!”
他根本没等来青年放低姿态,因为说完这几个字,这个被他带回来的宫奴就走进了笼子里。
“!!!”
明明宫奴按他说的做了,沈燃香毫无喜悦,面色铁青,胸膛急剧地起伏。既生气,又感到一种不为人知的难堪。
为什么???难道他宁可被狼群吃掉也不愿意服软吗?!!
“我晚上再来,你们给我在这看好了,别让他跑出来!”
好戏准备妥当,沈燃香却不看了,丢下满园子的下人,咬牙切齿地走了出去。
到底是气得不想再看到那个宫奴,还是不想看到宫奴被狼群咬死的惨状,他也分不清。
沈燃香说到做到,一整个白天没再踏进兽园。
他逼迫自己忘掉宫奴的死活,那双碧绿的眼睛仍挥之不去,一会儿像碧水青川,一会儿变成了血溅川泽,被饿狼一口吞下。
害得沈燃香频频走神,眼睛老往兽园那边瞟,再生硬地收回来。
薄暮时分。
随着太阳落下山头,沈燃香突然急躁起来。
就像一直在等着这一刻,他快步冲进兽园,径直小跑到兽笼边。
一看笼子里,已经没有人的影子了。
人呢?
被吃掉了?
也对,谁叫他要找死,都这么久了。
沈燃香仿佛踩空了一脚,一颗心往下坠去。
他心说,死了一个宫奴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脑子被浆糊给填满了,僵滞得无法转动,残阳如血,染红了他的面孔。
沈燃香的样子很不正常,身边宫人惴惴不敢言语,任由他一言不发地站在那。
一阵晚风吹来,凉意扑面,沈燃香发懵的脑子里猛地一跳。
……没有血。
笼子里没有一点血!
沈燃香走近了,沿着兽笼绕了一圈,果真发现了不对劲。
狼群中间藏着一抹人影,那道身形几乎和狼融为一体,脑袋埋在蓬松的皮毛里,俨然是把狼当成了枕头,闭着眼睛睡得正好。
一贯凶恶的狼群竟然变得面目温顺,小心趴伏在青年左右,心甘情愿地充当几只靠垫。
“……”
这个宫奴,倒是挺有本事啊,连狼群都奈何不得他了。
沈燃香深深地呼吸两下,气得表情有点扭曲。
却有清风穿过心田,明显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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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沈燃香兑现承诺,下令给宫奴解开了锁链。
一不做二不休,沈燃香干脆把宫奴发配到兽园,让他去照看满园的珍禽猛兽。
但凡宫奴有分毫的心怀不轨,这一举措将是引狼入室。暗卫用尽了说辞,劝不动他们小殿下。
好在此后几天相安无事,宫奴老老实实地待在兽园,倒是小殿下,一天天往那里跑得勤快。
沈燃香每每前呼后拥,神气活现地巡视一个来回,宫奴在哪里,他就故意晃荡到哪里,掐准了时机,着手给宫奴找事。
结果他那些戏耍人的玩意,被宫奴一次次化解了,那人越是处变不惊,越是等同于明晃晃地告诉沈燃香,他那些把戏入不了眼。
宫奴又一次拆掉了他布下的陷阱,沈燃香气得跳脚,宫奴理都不理他,替狼群喂食,弯腰摸了摸头狼的耳朵。
头狼嗷呜一声,乖巧地扒拉着他,完全丧失了猛兽的尊严。
一人一狼相处得融洽,只有沈燃香显得很多余。
怎么会有这么胆大包天的人!
不如把他关进大牢,杀了算了。
不行,那样也没意思。
沈燃香怨气横生,如同一个想尽办法引人注意却屡屡遭到忽略的孩子,憋了无数的郁气,不知道该找谁宣泄。
他不高兴了,遭殃的便是太子府的人。
这天,他叫所有宫人聚集到兽园,发下去一堆兵器任人挑选。
沈燃香坐在凉亭里,悠闲倚着斜栏,道:“我让人改了一下笼子,今天我们换个玩法吧。”
宫人们慌张对望,谁都晓得了,今天来者不善。
园子中央拉出了一只兽笼,改造得更宽阔了,容纳百人还绰绰有余。群狼盘踞笼中,被人声吵醒,兽瞳盯紧了外面的人群。
众人如梦初醒,这原本是一群多么残忍的野兽,它们对那个新来的宫奴俯首,本就是无法想象的奇观。
悄然的畏怯在人群间散播开来,人人自危。
沈燃香欢快地笑着:“你们每个人挑件兵器,进去和狼比试一场,让我看看哪边能赢!”
“快点啊,最后那个人可没得选了!”
宫人们如秋风中瑟缩的落叶,两股颤颤地挪动步伐,认命般拿起了冰冷的兵器。
一群人拖着沉重身躯,在锦衣太子的催促声中,迈向吃人的囚笼。
沈燃香眼观全场,突然视线被人挡住。
对方身法鬼魅,沈燃香都没发现他是什么时候近身的。
那人碧瞳幽幽,道:“不要以他人性命取乐。”
可恶的宫奴,让他玩得不尽兴,还想阻止他和别人玩?
沈燃香来劲了。
“哈,你一个下等奴才,哪来的胆子说我?”他大声笑了起来,随口道,“就算我把这里的人都杀光了,你也管不着!”
宫奴望了他一眼,那眼神沁凉如雪,飘落到他面前。
沈燃香忽然便是恍惚了。
他身边跟着的人只分为三种,要么厌忌他,要么讨好他,要么既畏惧、又不得不讨好他。
比如百官,挖空心思地避开他;比如暗卫,因为亲人落在沈英檀手里,对他言听计从;比如送进太子府的宫人,怕他怕得要命,却只能忐忑地伺候好他,大概既希望他早点死了,又巴不得他活着,才能从他身上汲取权势利益。
他们怎么会以为他真的不知道?
那些虚情假意,那些前后不一的嘴脸,他们要演,沈燃香就全部受用,安心地把他们的喜怒哀乐捏在掌中肆意玩乐。
他见惯了他们的害怕、厌恶、愤怒,见惯了他们害怕厌恶愤怒、却还要装成感恩戴德的样子。
可是此刻。
那双看着他的碧绿眼瞳里,不是畏惧,不是愤恨、厌恶。
更像是一种……失望。
失望。
这是沈燃香从未想过会从他人眼里看到的情绪。
因为照理来说,往往是有过期许,才会心生失望。
沈燃香似乎被针扎了一下,丝丝细密的疼。
而后脖子一凉,真的有样东西贴了上来,一把袖珍的指间刀,未开刃的那一面抵住他的血管。
“把命令收回去。”宫奴言简意赅。
有凉亭阻挡,他握刀挟持的动作又十分隐蔽,旁人看来不过是奴仆正给沈燃香奉茶。
沈燃香那阵古怪的心痛还没过去,骤然被他拿刀指着,气愤与委屈翻江倒海:“你动手啊!看是你把我杀了快,还是暗卫把你杀了更快!”
宫奴眉峰一挑。
“你说的是他们?”
这堪称他至今为止最生动的神情了,沈燃香一愣神,随他的眼光看过去。
就看见暗卫一边一个,全晕倒过去了。
“……”
一群没用的东西!
沈燃香:“你能打得过他们?那你被抓进宫是故意的?有什么目的?”
兽笼马上打开了,那群宫人的安危悬于一线,青年不和沈燃香多说:“先让他们走。”
他的威胁不含多少的杀意,更像心平气和地给沈燃香讲道理——只不过拿了把刀而已。
所以沈燃香也并不觉得可怕,更多的是反抗不过的恼怒。
“……我知道了!”
身家性命被人拿捏着,沈燃香只好屈服,狠狠朝园子里的宫人放话:“都停下!”
“你们该干嘛干嘛去,我不看了!”
下人们怔了片刻,继而狂喜,撞了天大运气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逃跑一般地散了。
宫奴遂放开沈燃香,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