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几颗石子出去,暗卫们恢复了神智。他则没事发生似的,回兽园安抚狼群去了。
凉亭下暗卫跪了一地,护主不力堪当最大的忌讳,万幸小殿下的状况无虞。一干暗卫纷纷认罪,复又劝道:“小殿下,此人身手诡谲,不得不防。今日之事如有下一次,后果不堪设想。”
沈燃香不耐烦了:“行了,你们别管。”
暗卫:“万一陛下知道了……”
沈燃香抿唇,硬邦邦道:“那就别让陛下知道。”
出于他自己也难以理解的心思,沈燃香没计较暗卫犯下的致命差错,连他被宫奴持刀威胁的事,都下意识地隐瞒了起来。
=====
那天夜里,沈燃香做了个梦。
这次不是噩梦了,然而梦里也很奇怪。
他躺在一个暖和的地方,周围的一切变得巨大无比。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回过神来,不是东西变大了,是他的手脚变得很小。
他的头脑也不是很清醒的样子,身体还短手短脚的,站也站不起来,只能干瞪眼,望着头顶的白墙发呆。
一男一女走了进来,沈燃香脑子里混混沌沌,心生抗拒,却因他们的靠近,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挥舞起来,嘴里还发出咯咯的笑声。
那两人的面容是模糊的,但能看出来在说笑。男子拿出样东西,两人相视一笑,其后女子接了过来,轻柔地把那东西戴在了他身上。
旁边还有个小少年看着,他和那个女子一样,有双碧绿的眼睛。
沈燃香迫切地想看看他们给自己戴了什么,可他说不出话,脑袋抬不起来,怎么也够不着那样东西。
他一急,便从梦中惊醒了。
刚睁开眼睛,沈燃香就忘记了这个梦,只抓住一点缥缈碎片,一片朦朦胧胧的翡碧色泽。
他按了按额角,继续睡下,双手交叠至小腹。
手臂倏地够到了什么物件。
他摸索着,捉到了那一只从不离身的长命锁。
=====
自从做了那个怪梦,可能是因为梦中那抹碧绿的印象,沈燃香的心神逐渐被他带回的那个宫奴占据,一日复一日,有增无减。
任凭沈燃香怎么招惹,宫奴依然对他不理不睬的。沈燃香怄得窝了一团火,拿他一点办法没有。
他找不到宫奴的软肋。
那个人没什么害怕,也没什么欲求。
假如说祝解忧是置身人世外的寂寥,那么那个奴隶……大约就是单纯地不认同他,从而不加奉陪。
这脱出掌控的恣意和神秘,往往惹得沈燃香心火阵阵,又激得他偏就想去一探究竟,更加忍不住关注宫奴的一言一行。
于是他就更气愤了。
宫奴居然在兽园过得挺逍遥,经过他手的猛兽无不驯服,每天他给飞禽走兽们喂了食、悉心照顾好,就开始无所事事,躺在园子里休息、看话本、左右手对弈。
他甚至还有空教别人下棋!
向宫奴讨教棋艺的是个太子府年纪最小的侍从,十二三来岁,不被小殿下的暴行吓坏的时候,是个机灵活泛的男孩儿。
小侍从笑得挺甜,嘴巴也甜,宫奴教了一步棋,他便笑语不断,宫奴静静听着,面色竟然柔和了一瞬。
一边偷瞄的沈燃香面目狰狞。
很好。对他爱答不理,反过来对一个下人脸色这么好!
有一刹那,他非常讨厌那双漂亮的眼睛,想索性把它刺瞎算了。但是一想到再也看不见那一弯碧波粼粼,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沈燃香不想承认,他一头热地渴望亲近一个地位卑微的宫奴。而就算他绞尽脑汁地思考,也想不出确切的缘由。
他盯着下棋的两个人看了很久,阴鸷地笑了。
……有办法了。
隔天,沈燃香清退了意图接近兽园的宫人,一个人大剌剌地走进园中。
宫奴忙完了,坐在路边晒太阳,见到他也不行礼,毫无尊卑之别的自觉。
沈燃香习以为常地忍了一下,纡尊降贵,在他身侧坐下。
宫奴视而不见,手握一把枯草,十指飞快地动着,专注地编一个小玩意。他编得很快,一只蜻蜓的样子初具雏形。
“喂。”沈燃香叫他。
宫奴头都没抬一下。
沈燃香脸色变幻,梨涡忽现,唇边漾起笑来。
他喊道:“哥哥。”
青年乍然失神,一张活泼惹人喜爱的笑脸已是近在眼前,是无忧无虑的少年郎,朝他乖巧地笑着:“前几次捉弄你,是我不对,我道歉。你年岁比我大吧,那我叫你哥哥好么?”
宫奴不语,唯留一潭沉静碧水,骤起涟漪。
“我从小就被关在宫里,这两年才能出宫走走,要是我做错了什么事,你可以原谅我吗?”沈燃香道,神情有几分落寞。
宫奴正视他:“你知错,便要改。”
沈燃香喜道:“好,我保证!”
“哥哥你在做什么?做好了可以给我看看吗?”
宫奴随沈燃香怎么看,等到编完最后一股草结,一只活灵活现的蜻蜓停驻在他手上。
沈燃香面上洋溢着灿烂笑意,坐得规规矩矩,目露歆羡之色:“我从来没看过这种东西呢。”
草蜻蜓飞近了。
宫奴将蜻蜓尾端的那截草把交给他,长睫轻垂眼帘:“给你。”
沈燃香受宠若惊。
“谢谢哥哥!”
他欢喜地接过了草蜻蜓,像拿到了宝贝,翻过来覆过去把玩着。
“呀!”
尔后,他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呼:
“——这是什么破烂东西啊?”
“丑陋不堪,简直笑死人了。”
锦衣少年倏然翻脸,刚刚那惹人怜爱的乖巧神态再也不复存在,他笑嘻嘻地丢掉草蜻蜓,一脚踩下:“我才不要呢。”
沈燃香放肆地大笑起来。
“我全都是骗你的,谁要给你道歉啊?我又没有错!”
“叫你这几天不理我,哈哈哈!”
痛快地笑完了,沈燃香自觉扳回一城,摆出胜利者的姿态,笑看宫奴会如何露出上当受骗的窘相。
院墙下却是一片岑寂。
宫奴余光扫过掉在地上的草蜻蜓,不带一点多余的感情,让人猜不出他究竟有没有生气。
他只是上下看了沈燃香一眼,随即转过身,毫无预兆地走开了。
这无声的忽视,竟比一记耳光还来得有力,豁然在沈燃香心里劈开一大道口子,报复的快意泄了个干净。
“你给我站住!别走!!!”
宫奴充耳不闻,转眼就看不见了。
沈燃香吼得嗓子都哑了,怎样也追不上他,只好放弃了。
他一个人围着兽园走过来走过去,拖拖拉拉地挪到门口,临了,陡然折回去,把草蜻蜓捡了起来。
其实草蜻蜓一点也不丑,本来是很精巧的,现在被踩了一脚,两边翅膀塌下,身体歪歪斜斜的,可以说是面目全非了。
沈燃香心中突然空落落的。
=====
那之后,宫奴彻底不理沈燃香了。
偶尔遇到沈燃香,便当他不存在,我行我素,一个眼神都欠奉。
露面的时候,也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少。
沈燃香慌了神,难得窜上一丝心虚,随着时日推移,全然不见消减的迹象。
他心浮气躁了好几天,夜里睡不好觉,这个晚上实在受不了了,半夜爬起来一顿翻箱倒柜,找出那只被他踩坏又捡回来的草蜻蜓。
“……烦死了。”沈燃香左看右看,看得烦躁不已,捏紧了拳头。
却顶着一张臭脸提了盏灯过来,小心翼翼地拨弄着草蜻蜓,试图把它修复原样。
熬了个通宵,无论他怎么费心,草蜻蜓只复原得七八成,不能够变回最初的面貌了。
沈燃香睁着通红的眼圈,和勉强能看的草蜻蜓大眼瞪小眼,捧起它来,咬牙奔向了兽园。
恰巧宫奴刚给狼群喂完食,沈燃香旋风也似地冲了出去,张开双臂拦下他。
宫奴瞧也不瞧,换了条路走。
“你等等,”沈燃香继续逮住他的去路,“我把它修好了!”
他举高了手,一只草蜻蜓展现在宫奴眼前。
沈燃香真是豁出去了,放下身段,腆着脸好声好气道:“这次是真的给你道歉,行了吗。”
宫奴撩起眼皮,默不作声地拿过他掌心的草蜻蜓。
沈燃香将这视作一个示好的讯号,这么些天以来,他第一次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
笑意还未消散,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什么东西飞进了草丛里。
宫奴把草蜻蜓扔掉了,他不再多作停留,无情地背过身去,提步便走。
“你干什么!”
沈燃香鼻尖莫名一酸,慌乱冲昏了头脑,他一头扎进草丛里,匆匆翻找起来。
他手忙脚乱的,半天也找不到草蜻蜓,手指头还被划得生疼。痛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委屈,他一下子心碎了,带着哭腔道:“到底掉在哪里了……”
在他身后,宫奴霎时止住了脚步。
沈燃香固执地趴在地上,一点一点拨开草丛,从角落里摸到一个熟悉的形状。
“找到了!”
他嗖地站起来,犹豫了一下,回头发现宫奴居然没离开,兴冲冲地追上前去。
“我又把它找回来了,”他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瞪着比他高了不少的宫奴,“你不许再扔了!”
草丛里滚了一圈,他磕着满身的泥土和草屑,头发凌乱,却喜上眉梢。
宫奴神情总是淡漠,宛如细雪覆盖一柄孤直的刀锋,如今那雪似乎消融了些许,碧瞳透出一道平缓的柔波。
与这样的眼光对视,沈燃香气势滑坡,突如其来地感到忸怩,扭头道:“是我对不起你,我保证不会再那样了,这次绝对是真的,可以了吗?你、你能不能别不理我了?”
哪怕是对沈英檀,沈燃香都没如此低声下气过。
他都这么爽快地道歉了,总该原谅他了吧!
沉默半晌,宫奴点了点头。
“我可以答应你。”
沈燃香如释重负,宫奴又道:“但要和你约法三章。”
“……”
还要和他提条件?这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宫奴啊,哪天爬到他头上了都不奇怪吧!
沈燃香不情不愿:“……你说说看。”
“第一,以后不准任意杀伤无辜。”
这不是玩耍造成的伤也要算?沈燃香为难一阵,狠狠心道:“好吧。”
“第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沈燃香迟疑更久:“可以。”
“第三,己所欲,勿随意施于他人。”
沈燃香花了点时间思考这话的意思,纠结全写在脸上,宫奴低声道:“如若你做不到,就当此事没发生过。”
这是瞧不起谁啊,沈燃香可不干了。
“我都同意了,行了吧!”他掷地有声,“做不到的话,随便你怎么办!”
宫奴“嗯”了一声。
沈燃香比解决一桩天大的要紧事还高兴,尾巴快翘到天上去了,自言自语道:“虽然和你道歉了,不过我才没错,哼。”
次日起,沈燃香收敛了那些兴师动众的玩乐,因而,宫奴对他有了些好颜色。
沈燃香不免骄矜,向宫奴问话:“那天你在亭子里拿了刀,明明可以动手的,为什么没有?”
宫奴启唇道:“不值得。”
什么意思?!!!
他堂堂太子,不值得一个宫奴动手?他还敢嫌弃他?!
沈燃香气歪了鼻子。
可惜宫奴绝不会迎合他的怪脾气,沈燃香只得憋心里调整完了,抛开这一茬,瓮声瓮气:“今天我表现得怎么样?答应你的都做到了,有没有奖励?”
他像是向大人讨要奖赏的小孩子,话语里是自己也未察觉到的亲近。
宫奴顿了一下。
“等等。”说完,他就不见了。
沈燃香原地晾了一刻钟吧,宫奴回来了,将一只盒子放到桌上。
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串糖葫芦。
沈燃香愣了愣。
“……哪里弄来的啊?”他小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