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颤,顿时清醒过来,用力捂住了耳朵。
又开始了。
它又开始吃人了。
……这世上哪里只留下他一个人。
这里还有好多和他一样躲起来的人,一不小心就会被怪物吃掉啊!
沈燃香再三祈祷宫奴千万不要有事,咬紧牙齿,等待这阵凄厉的叫声过去。
惨叫停止了。
沈燃香放下手,心有余悸地擦了把汗,目光忽然凝固——
一滩血水,从太子府门口的缝隙里漫了进来,渗得地面一道道赤红水迹。
沈燃香怔怔地盯着那滩血水,屏住了呼吸——血水里倒映着一道乌黑的人影!
他终于醒悟,刚才那几声尖叫,就是从太子府附近传来的!此时此刻,那只怪物……就在门外!!
“砰!!!”
一招凶猛的撞击,挡在门后的重物撞飞了出去,那道黑影破门而入!
天旋地转,股股煞气缠上沈燃香的脖子,将他斜吊在空中。两只沾血的手掌迫近面门,当空朝他抓来!
一转眼,沈燃香五脏六腑全被寒意灌透,可他又喘不上气,脖子暴起青筋,周身泛起不正常的滚烫。
煞气搅动,胸前金链崩断,长命锁掉进了黑暗里。
这濒死的一瞬间,沈燃香如同灵魂出窍,黑洞洞的眼球里仅有一个熟悉却陌生的人影。
他看到的这个……还是邢国的陛下吗?
她长着沈英檀的脸,神情癫狂,龙袍染血,嘴角牙缝里填塞着血沫残渣,比恶鬼更惊悚。
她的表情残酷而狂热,在看着沈燃香,却不是看他,而是看一只美味且弱小的猎物。
“陛……下……”沈燃香气息减弱,流下一滴因痛楚而爆发的眼泪。
“陛下?”
“沈英檀”操着一口诡异腔调,血红笑脸迫近食物的眉尖:“看好了,我才不是你们的陛下呢。”
她的嘴巴裂成一个可怖的弧度,上颚四颗犬齿伸展而出,张开了血盆大口!——
生死之际,一箭奔来,直贯“沈英檀”脑后!
“沈英檀”背后长了眼睛似的,避开了这一箭。缠困沈燃香的煞气却因此松开些许,沈燃香坠进血泊里,刺鼻气味激得他恶心不已,恢复了些神识,他大口呼吸几下,勉强是捡回一口生气。
血和雨冲刷着他的眼睛,他撑开眼皮,瞧见一张令人心安的面孔。
宫奴走出一段距离,感知到太子府的响动,立刻折返回来,果不其然,是怪物闯进来了。
这比他们预想过的任何情况还糟糕,但他无路可退,俯身攀在墙边,双瞳一眨不眨,观察那怪物的破绽。
——然而怪物没有破绽。
越是直面它,越是清楚,它的力量根本不是凡间可比。
青年的尾指颤栗一瞬,强压下胸中惊悸,张弓,连发数箭!
怪物不需要闪躲,弓箭早已在发出去的那一刻烟消云散了。它惬意地笑着,宫奴看不见的煞气就悍然而来,猛地把他从丈高的墙上掀落!
青年重重地摔落,没能射出的箭羽遍地散落。
怪物哈哈大笑,它改变主意了,先吃这个捣乱的大的,再去吃那个小的——挺稀奇的,像大的这样不怕它的人,人界可不多呀。
“沈英檀”朝青年的方向去了,沈燃香一骇,恐惧终究被别的什么东西盖过了,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随便从路边摸出块石头,对着怪物砸了过去!
与之同时,一柄尖锐的匕首扎向怪物的犬齿——青年虽然摔在地上折了腿骨,手心仍藏着一把武器。
怪物悠然一哂,石块与匕首飞来,却是穿过了它的身体,双双打了个空!
它再次变卦,不想和两只猎物拖沓,干脆一起吞入腹中。
一左一右,它粗暴地把猎物们隔空拖了过来,想要捏死他们,好似捏死两只蚂蚁。
弱小食物被它拎到嘴边的时候,“她”的瞳孔不慎与一黑一碧两双眼睛相对了。
凌晨已至。
“嗬、嗬!”
怪物蓦地发狂了,四肢胡乱舞动,两手一松,将得手的猎物甩了出去!
它尖声怪叫,有如承受着某种难忍的痛苦,手脚失去了控制,歪歪斜斜地原地打转——被它侵蚀的那具灵魂爆发出一丝反抗,试图夺回对身体的掌握。
……那个女人还没死!出来坏它的好事!
一个凡人的魂魄,怎么能存活至今?!怪物嘶声咒骂,煞气探入沈英檀魂识深处,捞起来一段灵契。
就是这段灵契保住了沈英檀最后一缕残魂,每至凌晨,她的灵识便躁动不休。
今夜尤甚。
体内两重意识来回搏斗,怪物杀意丛生,催动煞气切断那灵契,自身灵识却是一震!
“啊!!!”
怪物痛得龇牙咧嘴,双手捂住头,抠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不行。
这道灵契上,有和皇宫里一样的禁制。
它现在还不能破坏禁制,但是……
“快了,就快了。”怪物的表情一下子痛苦,一下子狂热不已,疯狂地大笑,“再过几天,再过几天……!!!”
它抓挠着头皮,嘴里不间断逸出瘆人的笑声,东倒西歪地消失在雨夜里。
那非人的笑声越来越远,看样子,短时间内不会再回来了。
怪物一走,宫奴撑着墙根站起来,急忙查看沈燃香的境况。幸好沈燃香身上不见有伤,宫奴紧绷的神色这才略有好转。
只是沈燃香遭了惊吓,此时惊魂未定,思绪仍然陷于刚才那阵濒死的窒息感,面色青白得很。
陛下被怪物占据了身体,那陛下算不算是……死了?
他们想要活命,只能杀了“陛下”吗?
如果,如果杀不死的话,又怎么能逃出去呢?
沈燃香不着边际地想着,眼光混沌。
宫奴捡起一旁掉落的长命锁,往沈燃香眼前晃了晃,示意他回神。
沈燃香甚至没看清那是个什么,懵懵懂懂地就接过来。
掌心之物忽然震颤,沈燃香迷迷瞪瞪,发现他已经被宫奴拉了起身。
那个人走在前面,牵着他的袖子,带他往淋不着雨的屋檐底下走。
手里那个东西又颤动了一下。
沈燃香摸到熟悉的轮廓,迟钝地认了出来。
哦,是长命锁。
……长命锁怎么会颤动?
沈燃香垂下头,长空电光闪烁,他迟滞的脑海里,一束束刺眼明光乍现。
“这下你可以告诉我了,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你不说我也知道了,他们都叫你沈欺,对吧?”
暗街的那些人说,他叫作沈欺。
“区区一介贱民,也敢以国姓自称?”
邢国国姓,为沈。
“殿下的长命锁施有一道秘术,倘若被亲缘之人触碰,它将有所应和。”
——长命锁哪里有鉴别亲缘的秘术?他记事起就戴着它,小时候沈英檀抱起他时,什么感应都没有。
“你身为一朝太子,怎可效俗世之称。从此往后,你见孤便以陛下相称,娘亲二字,休得再提。”
秘术。
亲缘之人。
沈燃香心神剧震,死死盯着这把生来就跟着他的金镶玉锁,仿佛要将它看穿。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沈燃香缓慢地抬起眼睛,望见了一道身负银弓的背影。
皇宫变成这样,他早就不算是太子府的宫奴了。而且他……
他本来就不是宫奴。
他明明有制服暗卫的本事,还是在太子府待了下来。
他是,为了什么呢。
许是沈燃香太久不动,青年转过身来,轻轻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那只怪暂且不会回来。”
“不用怕。”
那双冷冷清清的碧绿眼瞳,似一缕沁风,越过垂天雷雨里稠烈的血气,沉静地拂过沈燃香面庞。
沈燃香眼睛莫名一酸,摇了摇头:“没有。”
没有害怕了。
他握紧手中的长命锁,跟上了青年脚步。
惊心一夜过去,两人都被浇得湿透,回到殿内,沈燃香自告奋勇封好了各扇门,再去翻出几件干净衣物,还特地多拿了套宽大的锦袍给青年。
这么些天,沈燃香逐步适应了没有宫人服侍的日子,虽不娴熟,好说是学会了衣装自理。等他换完一身,佩戴好长命锁,青年已经穿戴齐整地坐在案边。
他没有点灯,沈燃香端着烛台上前,幽微烛光驱走一隅黑暗,沈燃香看见了他的样子。
青年身着锦衣,这一刻,沈燃香才明白过往那些零碎的违和感源于何处。
他不像宫奴,不像杀手。
他本该像龙章凤姿的皇家贵子,而自有一种贵胄子弟罕有的凛冽气度。
鼻尖嗅到淡淡血气,混合着一味苦意,沈燃香把烛台放到桌案一角,几瓶药赫然搁在那儿。
“你受伤了?!”沈燃香双眼一跳,着急去看青年的伤势。
“无事。”青年不动声色地拢好药瓶,理了理衣襟。
被怪物从屋檐掀落的那一下摔断了腿骨,他没事一般地一路走回来,趁着沈燃香不在,找来太子府现有的药材处理了一番。
告诉沈燃香,只会平添无谓的忧虑,因而他草草两字带过,好似真的只是一桩小伤。
沈燃香左右看不出青年的异常,便对此信以为真。
窗外风风雨雨俱与当下无关,这绝境间隙挣来的一刻喘息之机,他只想先弄清楚一件事。
沈燃香稍稍定神,紧张地咽了咽喉头,道:
“沈欺。”
骤然叫出这个名字,耗费了沈燃香许多的勇气,也令青年倏然愣怔。
烛火微微摇动,照映一副碧绿的眼睛。
那一日沈燃香出宫逛庙会,说书人说过,当年盗取太胥图的夫妻,都曾是皇室中人。
一位邢国六皇子,一位月诏公主。
也是刚刚进屋的时候,沈燃香才想起来,说书人中间还提了一句,彼年那位月诏国的公主美貌如何惊世殊绝,尤以一双异于常人的碧眸,为世人难以忘怀。
——碧瞳女子,何以出现在他做过的那个梦里。
颗颗碎珠连结成串,然后大珠小珠砰然坠下,砸落在沈燃香的心房。
一个荒谬的、荒谬到让他心魂都为之震颤的念头,因之腾起。
“沈欺。”
沈燃香听见自己的声音,飘飘然不知落处,那声音问道,“这是你真正的名字么?”
周遭一派静谧,烛台流下几滴蜡泪,火光芸芸。
半晌,传了来青年的回音。
“是,也不是。”
“那,”沈燃香的心顿时跳得极快,几要蹦出胸腔,“沈庭树、月深铃,这两个名字,你听说过么?”
青年眉目间染上微不可见的一道阴霾,一瞬即逝,如同从来不曾有过变化。
他的眼睫微垂,喜悲不显:“十国通缉,无人不知。”
沈燃香按住心口,滚烫热意灼烧至唇齿间,他想问的话有很多,他们真的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吗,你和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是不是,是不是……
而我又……
千思万绪,冲刷得沈燃香眼前一片蒙蒙,终究只落得一句:“你、你……见过他们吗?”
“嗯。”沈欺与他说道。
“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