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那大漠之中啊,千顷胡杨林围成一处绿洲之国。这王国里啊,有位美貌冠绝天下的公主。”
“公主自小修习医术,怀一颗端仁之心,时常为市井平民施救,深受国众的喜爱。”
“可惜红颜多有挫折,公主虽有济世妙手,其身却患有不治之疾。国主和王后疼爱女儿,寻来世间名医,然而医者断言公主活不过双十之命。就在众人束手无策的时候,王宫迎来了一名神秘剑客……”
茶馆里的说书人唾沫横飞,座下听者眼前似乎浮现一片大漠胡杨,剑客与公主荡气回肠的情侠故事于彼端展开。
房檐顶上,一个小少年晃荡着双腿,这已经是他第七次被拉过来听这个故事了。小少年出声质疑:“爹,这不会就是你给我的生辰礼物吧?”
蹲在他旁边的男人正听到剑客公主互定终身的那段,还在咂摸着回味呢,闻言心虚地咳一声:“……当然不是了。”
“走吧,和爹比试比试,要是能追上来,爹就把礼物给你!”
说罢,男人朗声一笑,兀自飞身掠走了。那身法,轻飘胜于飞燕。
“……”
又来这招。
沈疑是无奈地跟上,毕竟他只得七岁,脚程比不过成年男人,何况是一个精于此道的高手,不出一会儿,明显落了下风。
男人走走停停,有意相让,沈疑是不甘于后,眼观四向,借着地势拉近了距离,目光一花,男人已经翻身跃入街坊,不知拐去了哪个去处。
沈疑是悄悄汇入人流,左右寻找男人的身影,忽地怀里一重,被人变戏法似的塞进来一堆小玩意儿。
“爹没骗你吧。给你买的生辰礼物,你拆开看喜不喜欢?”沈庭树笑道,左右胳膊上还各挂着好几件包裹,“拆完了爹这里还有。”
鼻尖一片食物的香味,沈疑是认出上边那只盒子,是坊市里那家最好吃的槐花酥,他拢好臂弯里的东西,“回去再拆吧,娘也很喜欢吃这个槐花酥的。”
沈庭树眸光微动,揉了揉他的发顶:“疑是可真乖,嗯,是个懂事的男儿了!”
“……这不算什么。”沈疑是不好意思地别过了脸去。
“那爹有个问题就要问了,”沈庭树嘴角上扬,“也不知道今天的小寿星公,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没有?和爹说说,爹再去给你买。”
沈疑是当真想了想,指了一处地方:“那个吧。”
街角的首饰铺子,匠人正在打造一只长命锁。沈庭树看了一眼:“疑是,那是给小娃娃戴的。”
“我知道。”沈疑是坚持,“所以才要买。”
娘亲怀喜已有数月,再过一阵子,家里不是就要再添一员了吗。
“嗳,”沈庭树一点灵通,乐了,“我们疑是以后一定是个好哥哥。”
“……”沈疑是的耳朵尖红了一圈。
“不过现在嘛,”沈庭树道,“我们连妹妹还是弟弟都不知道,生辰八字也没一撇,这长命锁是做不出来的。等咱们见着它的面了,爹再来定一只,算作你送的,怎么样?”
沈疑是答应了:“好。”
一大一小便要回程,走过城镇边缘,路边支着简陋的算命摊子,沈疑是多看了几眼,一个形容落魄的方士便迅速缠了上来。
“生死吉凶天已定,前生后世知尘命——这位小公子可要卜算一卦仙缘啊?三文钱一卦,保管童叟无欺!”
沈疑是不太信奉鬼神之说,当做没听见退得远远的,怎奈方士穷追不舍:“哎小公子留步啊,可不要看小道如今这副拙样,曾经某也是师出修道名门,勘人命理绝对不在话下!”
沈疑是额角抽动,到底也是好奇心起,犹豫了一瞬,望向沈庭树。
沈庭树努了努下巴,杵在一旁等着他,意思是任他自便。
沈疑是这才抛了三枚钱币出去:“那你给我算算。”
方士大喜,这父子二人俱是面相平平无奇,穿着也十分朴素,扎进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谁想还真的让他碰着了主顾,久违地张罗出一桩生意。
“小公子,还请将生辰八字告知,再予掌心借小道一观。”
沈疑是依言做之。
方士细细看过他的掌心纹,提笔写下生辰八字,摆弄着一副沈疑是看不懂的卦仪,念念有词半晌,忽露出沉痛之色:“唉!——”
“小公子,”方士长吁短叹,“你之命数,原是与仙道无缘,天定此生无法踏入仙道一步啊。”
沈疑是点点头,殊为平静:“哦,是吗。”
旋即转身就走,再不多说一个字。
方士一呆:“等等,且慢啊小公子,”边追赶边呼喊道,“只需一两纹银就可求得解命之法,一两纹银就可以啊!小公子,你真的不要听一听吗???”
无人应答,父子两人早已走远了。
此后沈疑是一声不吭,闷着头往回赶路,身后传来沈庭树的声音,带着笑意:“疑是,生气了?”
沈疑是闷声道:“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真的生气啦?”沈庭树失笑,劝道,“你把那人的话当作赚钱的营生就好,别放在心上。
“不然,爹也给你算一个?”
“嗯……我算算啊,“沈庭树摇头晃脑,像模像样地道,“疑是以后定会遇到一番神奇造化,哪怕途中雾障纠缠,也能云开雾散,结识一段仙缘奇遇。这样如何?”
沈疑是面色稍霁,瓮声道:“……我不是因为想成仙才生气的。”
沈庭树:“好好好,不想成仙就不想成仙吧,只要你一世顺遂安乐,当不当神仙不重要。”
其实沈疑是不见得多么向往仙道,但对于方士的那一句批命,多多少少地耿耿于怀,甚至怀疑天命:“难道命有仙缘,就一定能成仙了吗。可是世上真的有神仙吗?”
沈庭树确切道:“有的。”
沈疑是复问:“如果有神仙,为什么会对人见死不救?”
十国征战不休,焦土百万伏尸,如果天上诸仙确然在,为什么听之任之?
面对这道与稚童天真浑然不符的辛辣质问,沈庭树未能给出一个肯定的解答。正如此今世间,无人可以说出这一问的答案。
因而,他对沈疑是道出了自己的猜想:
“许是因为……就算是神仙,也有不能做的事吧。”
是这样吗。
无论愿不愿意承认,沈疑是心中自有一则明镜,他是明白的:世上有神仙——至少曾经有过。
因为如果不是神仙存在,如果不是因为仙家流落的宝物,他们一家本来不必经历离群索居的年月。
沈疑是从小便习惯于随父母东奔西走,有生以来,从没有在哪里过满一轮春秋的时候。一家人最近落脚的地方是座深山老林,住到了大半个年头,算是他们最长久的住处。
断绝亲朋好友,不与任何人往来,如无必要从不外出,像今天这样出门的话,则要戴上他娘特制的面具,从头到脚伪装好。
仿若无根飘萍,颠沛流离,转瞬七年,从来如此。
沈疑是早慧,明白爹娘自有他们的理由。起初沈庭树还神神秘秘的,叫他猜上一猜他们的身份,沈疑是当即翻了个白眼:“爹,你以为我是傻子吗。”
走到哪里都张贴着他爹娘二人的缉捕令,十国悬赏的头号要犯,画像和文字那样瞩目,难道他还能不知道吗。
——“罪民沈庭树、月深铃,叛出皇室,合谋盗走太胥图,为祸苍生,罪不可恕。十国官府特此捉拿,有报二者行踪之人,奖赏不计。”
缉捕令把夫妻二人说得罪大恶极,沈疑是第一次看到缉捕令时更是无法理解,为了一张太胥图,他的爹娘,为什么放着好好的邢国储君和月诏公主不当,甘愿做一对背负骂名的逃犯。
或许是看出他的思虑,有一日,爹娘拿出太胥图给他看了。
惹来十国垂涎的太胥图居然只是一张破破旧旧的图卷,沈疑是伸出手碰了一下,那张图就合拢得死死的,纹丝不动。
“这张太胥图,只有身怀仙途天资的人才能打开。”见他面生疑惑,沈庭树拾起太胥图,图卷在男人手里展开了小半,随后陷入停滞,再度收拢起来。
沈疑是:“爹也打不开?娘呢?”
“你娘亲也不行,”沈庭树道,“和爹差不离吧。”
展示过以后,沈庭树又把太胥图藏了回去。沈疑是问他藏在哪里,沈庭树哈哈笑了,只说是一个世人死也找不到的地方。
“打不开,又藏着不用,”沈疑是困惑反倒更深,“那拿着它做什么?”
“因为太胥图里有一件秘宝。”
“是什么?”
传闻得太胥秘宝得天下,外界有人说秘宝是富可敌国的财宝,有人说是一支不死神兵,有人说是长生不老方……
真真假假,从没有人能说得清。
“那里面啊,是……” 沈疑是竖起了耳朵,听见沈庭树说的:“一步登仙之法。”
沈疑是略有失望:“那又怎么样,你们不是都打不开吗?。”
“正因为打不开,所以才要将它藏起来。”
“你想一想,万一太胥图落到十国手里,他们会做何行动?”沈庭树徐徐道,“疑是,假使你是十国的君主,你会怎么做?”
沈疑是沉思片刻。
“天下之大,总有能打开太胥图的人。”
“我会想办法……找到他们,替我打开它?”
沈庭树:“就是这样。”
“不管太胥图为哪国所得,他们都会费尽心思,找到能够开启太胥图的人,试出满意的结果。”
“你之前不是问爹,为何话本里常有修道的角色,当今世道却罕见了修道之人,便是方士修者因此遭到了十国迫害。”
既然是修士,灵脉出众,有更大的机会解开太胥图,那么更容易沦为十国的目标。
沈疑是:“可是修道之人,怎么会被寻常人所害?”
“一个人可能拿修道者没有办法,”沈庭树悠悠一叹,“但是十个人呢?百人千人呢?”
“一颗人心对峙千百颗心,当中种种算计,如何能胜呢?”
世道大乱,战祸横行,太胥图搅起的这场纷争,令世俗遭祸,世外罹难。
终结此局,只有让太胥图“消失”。
仙家宝物,仅凭凡人,是无法摧毁的。
而,假如有人将太胥图拿走,再将太胥图藏起来,藏在一个永远也不会被十国找到的地方——
但哪里会有这样的人呢?
私据太胥图,百害而无一利,谁人敢于怀抱一腔逸想,承受十国追杀而来的欲望刀锋。
“——若是无人往之,吾辈将往之。”
沈疑是注视父亲云淡风轻地谈笑着,这时他并不能理解,故而沉默了。
稍后,他发出异议:“不对。”
“还有其他办法的。”
“爹不是邢国的皇子吗,”他说道,“要是当上皇帝一统十国,到时候由你保管太胥图,就不会有人再敢反对了。”
沈庭树一怔,好笑道:“你啊,想的倒是和你小姑姑有些像。”
小姑姑,沈疑是至今尚未见过,但他知道,那是唯一一个还和父母有书信相通的亲人。
沈庭树的皇妹,宸仪公主沈英檀,曾经对沈庭树说过这样的话。
邢国皇子之众,沈英檀认可的兄长只有六皇子沈庭树一个。固然因为沈庭树的生母就是那位于她有抚养之恩的贵妃,而在沈英檀看来,论及邢国之君,不会有比沈庭树更配位的人选。
然而沈庭树性喜逍遥,对权势尊位全无渴求,年纪轻轻竟然背着一把剑离宫出走,踏入江湖当了个行侠仗义的剑客。
沈庭树志不在皇位,才叫大皇子一派在朝中得势,让那色厉内荏的懦弱之徒成了父皇最器重的皇子。沈英檀委实难以接受,逮着沈庭树回宫的时候,向兄长讨要说法:
“这天下终有一日将为沈氏所有,兄长之韬略好比明珠,怎可使明珠蒙尘、石砾争辉?”
沈庭树听得头大如斗,趁沈英檀不留神,一溜烟地跑了。
又是某一年,邢国出使月诏,沈庭树作为皇子,避无可避地被派去。他几度尝试溜走,皆被同行的沈英檀拖住,一拖再拖,就到了月诏国境。
那是被誉为“沙漠明珠”的国度,广袤无垠的沙漠里,胡杨林木恣意生长。
月诏王宫,夜宴觥筹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