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西坠,玉兔东升。
蜀江东岸码头上,停着一艘双桅楼船,船高三层,船头红灯笼上写着斗大的“春风阁”三字。
“春风阁”是座销金窟,有酒有色、有赌有货,只要管够银子,它便能教你体会何为人间极乐。
“升帆!”船长站在船头,呼喝道,“开蓬!”
笨重的大船抖了抖,慢慢悠悠驶出码头。船工们根据风的方向调整船帆,使大船平稳而和缓地驶向江心。
言笑站在“春风阁”顶层甲板上,回望东岸码头,码头在视线范围渐渐缩小,直到变成一枚黑黢黢的圆点,才走下甲板,走进最底层船舱。
“买定离手!”庄家吆喝着,骰子在宝匣里“哐当”乱撞,接着“啪”一声,宝匣落下,“买定离手,落子无悔!”
“大!大!大!”赌桌底下伸出一只手来,那只手的尾指被齐根截断,它的主人是个五短身材,比赌桌还矮半截的侏儒,嗓音又尖又利,着魔般喊道,“大!大!大!”
言笑站在侏儒身后,从他头顶伸出手去,将银子押在“小”上。
侏儒扭过头,狠狠瞪了言笑一眼,言笑却冲他微微一笑,露出一副善解人意的表情。
“开!”庄家吆喝一声,掀开宝匣,“二三三!八点!小!”
侏儒盯着赌桌上被收走的银子,双手握拳,垂着肩,全身都在发抖。
“来来来!”庄家算好银子,迫不及待地摇起骰子来,“买定离手!”
言笑再次从侏儒头顶伸出手去,毫不犹豫将银子押在“小”上。
身边一人见状,对言笑道:“连续十二把都开‘小’了,你还押‘小’,不是明摆着送钱嘛?”
“十二把‘小’又怎样?”言笑道,“哪怕开了十三把、十四把、十五把‘小’,我都押‘小’,押到开‘大’为止。”
“哪有你这般赌的?这不是置气嘛?何必跟银子过不去呢?”
“你懂什么,富贵险中求。”言笑摆摆手,“方才我押‘小’,押了一贯,赢了变两贯。两贯再押小,就变四贯。四贯再押小,就变八贯。十六贯、三十二贯、六十四贯.......无穷尽也。”
“疯子。你们俩都是疯子。”说话之人看看侏儒,又看看言笑,“一个押了一晚上‘大’,一个准备押一晚上‘小’,我看你们俩都赌疯了。”
“一二一,四点,小。”
见又开了‘小’,说话之人愣住了,摇摇头,转身走了。
“小!”言笑冲侏儒喊道,“相信我,买小!”
“小小小,你才小,你全家都小。”侏儒气得面红耳赤,蹦起来,将银子押在“大”的正中心上,跺脚喊道,“大!大!大!”
“小!小!小!”言笑也喊了起来,盖过侏儒的喊声。
“一二三,六点,小!”“二二三,七点,小!”“......,小!”
连开二十把“小”之后,赌桌上就只剩下言笑和侏儒二人下注了。
此时,船舱内响起一阵嘹亮的号声,这是返航的信号,同时意味着,言笑和侏儒的赌局只剩下最后一注了。
侏儒咽了咽,扯下腰间的钱袋,最后一搏,他还是押了“大”。
言笑撇撇嘴,将所有银子都押了“小”。
“开!”庄家掀起宝匣,“三一二,六点,小!”
一晚上,二十一把小,一百两银子,一夜赌完,侏儒宛如遭巨雷轰顶,震散了魂魄。他面色惨变,像石雕般怔在那里,满头大汗如雨。
“没啦!全没啦!”侏儒眼睛里布满血丝,仰头瞪着言笑,喃喃道,“都怪你!都怪你!都是你害的!你害的!”他声音嘶哑,像是来自地狱的诅咒,“我要让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言笑皱起眉头,一脸无辜道:“愿赌服输,我光明正大赢的钱,你凭什么怨我?要怨就怨你自己运气不如人。买小多好,买小能赢钱。”她挑衅般喊道,“小!小!小!”
侏儒直着眼睛,死死瞪着言笑,倘若眼神能杀人,言笑早已被他杀死千百回了。
“春风阁”靠了岸,码头上停满了轿辇,每乘轿辇前都有人提灯侍立,照得码头恍如白昼。
等客人们走得差不多了,言笑才施施然下了船。此时,码头上最后两乘轿辇走了,“春风阁”也扬起风帆远遁而去,下一次靠岸要等五日之后。
东岸码头重新没入黑暗。
言笑沿着江岸慢慢往前走,她身着墨色衣裳,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前方是十里亭,十里亭上有团黑影,齐膝高,仔细看能看到粗短的四肢,以及硕大如鼓、与四肢极不协调的脑袋,是个侏儒。
“站住!”侏儒站在十里亭台阶顶层,双手叉腰,阴恻恻道,“走得真慢,你教我好等啊!”
言笑停下脚步,站在十里亭下,仰望侏儒,道:“怎么,你还没有输够?还想再赌?”
“赌?”侏儒冷笑一声,“你没命赌了。”
“啧啧啧!你这人赌性真差,输了就拦路害命,以后谁还跟你赌?”
“用不着你操心,反正你是没有命赌了。”侏儒嘴里说着话,袖中冷不丁飞出三枝袖箭,直取言笑双目和咽喉,来势又快又急,在夜色里看不清出手,换作他人只怕即死箭下。
不过,言笑只扬手一甩,便将三枝袖箭拍在地上,冷笑道:“莫非阁下就是五毒侏儒泰山高?”
“你泰爷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五毒侏儒泰山高。小小女子,区区三脚猫功夫,就敢在你泰爷爷面前班门弄斧,实在可恶!”
说罢,泰山高马步一沉,长长吸了一口气,双拳直出,“嗖、嗖、嗖”三声闷响,左右双手的衣袖里各射出三枝袖箭,接着“啪、啪、啪”三声,袖箭在空中炸开,各自又炸成三枝袖箭,旋即化作十八枝袖箭,如雨点般击向言笑全身。
“雕虫小技!”言笑薄唇一抿,自腰间抽出一杆盘花棍,横棍一抡,只听“叮、叮、叮”一连串急响,十八枝袖箭尽数被击落。
袖箭本是极厉害的暗器,十八枝袖箭连发更是几乎无人能破的大杀招,可是到了言笑面前,却似变成了恼人的苍蝇般不堪一击。
泰山高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喊道:“女侠饶命!鄙人有眼无珠,冲撞了女侠,求女侠大人大量,饶我一命!”
“你不是诅咒我不得好死吗?”言笑施施然走上十里亭,站在泰山高面前,低头俯视道,“怎么又硬气不起来了呢?”
“女侠,我错了。你是不是要银子?我有,我有银子,我家里还有银子。”泰山高边磕头边道,“我给你拿,要多少银子,我都给你拿。求求你,求求你饶我一命。”
“我不要银子。你有什么比银子更值钱的东西吗?”
“有!”泰山高突然双掌一翻,袖中飞出两枚细如牛毛的银针,直冲言笑双目刺去。
不料言笑早有防备,提棍一撩,银针随棍飞掠,转了个方向,直直刺入了泰山高双目。
“啊!”泰山高杀猪般惨叫一声,俄顷,只听“噗”一声,他张口喷出一股黑血,登时气绝身亡。
*
东方微亮。
岐玉县县令睡眼惺忪,一身便服松松垮垮、冠服不整,显然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
听完唐六如的描述,岐玉县县令抓了抓方正下巴上的一小撮黑须,点点头,道:“本县确有一名姓善的罗刹驯兽师。此人姓善名仁,据说幼时遭父母弃于荒野,被荒野上的野兽误认成幼兽哺育长大,与群兽朝夕相处,故而通识兽性,有传言称其能与野兽交流,用兽语指示野兽行凶杀人,颇为骇人。”
“此人现在何处?”
“他已于数月前离开本县,”岐玉县令想了想,双眼一亮,道,“正是往你南蜀去了。”
“善仁在南蜀?”景曦霍然起身,锤手道,“糟糕,又中计了。”
唐六如起身问道:“怎么回事?”
“来不及了。我们边走边解释。”景曦朝岐玉县令拱手道,“叨扰了,后会有期。”
唐六如也朝岐玉县令拱了拱手,岐玉县令拱手回礼,送到府衙门口,喊道:“二位慢走,后会有期!”
两人两骑,策马疾奔,身后俱是尘土纷飞。
“驾!”唐六如扬鞭紧抽马腹,追赶景曦,待二人齐头并进,问道,“究竟怎么回事?为何又往回赶?”
“三一四已被言笑收买,‘送’了你我一个‘假’消息。”景曦道,“你想想看,三一四嗜财如命,为何却在我付钱之后,还要教我收回银子,白送我善仁的下落?”
“蓝湖规矩,掮客不得卖出假消息,”唐六如恍然大悟,“但是没有规定掮客不能送出假消息。所以,她钻了个漏洞,将善仁在岐玉的假消息‘送’给我们。一则不破坏蓝湖关系,二则能达成与言笑的交易,真真是老奸巨猾。可是,言笑如此大费周章,借三一四之力支走我们,到底有何企图?”
“调虎离山。”景曦道,“她将我们引出南蜀,便无人能阻拦她杀善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