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贺照为自己出头,但薛奉鸾可以预见母亲之后会是一副怎样的神情,便颓靡下来。
直到入了薛府,她心绪亦是沉重万分。
“你究竟怎的了?”贺照见她神情不对,关切说道,“不若我陪你回家?”
薛奉鸾摇摇头,自己家的关窍怎能让贺照知晓,更何况也不好让她再担心自己,便在心里寻一个正经由头让她好生歇息。
“你随我奔波这样久,定然疲累,还是好好休息为好。”她扯出一个笑来,转头吩咐下人道:“给贺小姐寻一处厢房让她好好休息。”
贺照见她这样说,便只得随着下人离开,只是走时不停回望薛奉鸾,眉眼中尽是担忧。
薛奉鸾保持嘴角弧度目送她,直到她转出一个回廊,才继续丧脸。
谢砚才缓缓出声:“奉鸾这是,要我与你一同去见薛夫人?”
她知道薛夫人只有见到谢砚才会开心些,所以计量着带谢砚一同去见母亲。却没想到这人如此轻易便猜出自己所想,薛奉鸾也不再藏着掖着,点点头。
二人走进院内,中央的池塘中正有锦鲤嬉戏。薛奉鸾走过去瞧,锦鲤比她离家时少了几条。
她看着自己水中的倒影,比起从前,她如今真是不同了。
薛奉鸾掬起一捧池水,简单将脸洗净,幽幽叹气,回答谢砚之前的话:“至少母亲见到你,心绪能好不少。”
谢砚来拜访,可以看作他有意于婚事,薛夫人自然是高兴的。
这人听了她这话,笑得开怀:“能让薛夫人宽心,也算是我的荣幸。”
果然如薛奉鸾所料,薛夫人即使拖着病体,也坚持要在正厅接见谢砚,更是命人将茶水撤换成父亲早年间得到的一直珍放于库中的顾渚紫笋。
这茶饼就连母亲十分看重的姐姐婚事之时都未拿出来招待宾客,看来比起她们二位女儿,薛夫人还是更看重谢砚、贺均这两位未来女婿。
茶香四溢,薛奉鸾却喝不下去。抬眼看去,姐姐出嫁前便布上的红绸布竟未撤下。
她看着正座那喜笑颜开的母亲,不知对方究竟对这两桩婚事执着到何等地步?
依照谢砚的习惯,是会先品一口茶的。薛夫人的目光紧紧跟随他,就在他放下茶盏的一瞬,便即刻含笑问道:“不知这茶合不合谢公子的口味?”
“甚好甚好,夫人费心了。”谢砚理理衣袖,得体笑道。
“哪里?倒是我家鸾儿叫谢公子费心了,不知谢公子何时……”
薛奉鸾知晓母亲又要提到婚约,忙截过话头:“母亲,我寻到姐姐了。”
自她进门,薛夫人便未正眼瞧她。薛奉鸾也知母亲是眼不见心不烦,但比起旧事重提,她还不如让母亲痛骂自己。
即便是这样薛夫人也不瞧她,只饮了口茶,说道:“我听闻贺家小姐也来了。”
“是的,是随我来的。”言下之意,贺照此次前来,与薛贺两家的婚约并无半分关系。
不知怎的,薛夫人说话竟有几分讥讽:“芸儿误了吉时,贺小姐是代贺家来退婚的吧?”
薛奉鸾不明白,为何母亲竟如此想姐姐,难道自己与姐姐在外流落这么久,都不能让母亲为她们担忧吗?
她似乎明白姐姐为何不愿归家了。
“您就不问问,姐姐为何没有回来吗?”薛奉鸾嗓音发涩,其实她早已料想到,只是她依旧心怀期冀,想听母亲说些关切她们姐妹二人的话来。
薛夫人嘴角下撇,最终只淡淡说道:“谢公子在此,眼下不宜商谈此事,晚些时候你来我房中说。”
薛奉鸾深知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自然不愿在谢砚面前与母亲争辩,可她多年来深谙母亲心思,知晓母亲并非同她一个想法。
母亲一心只当姐姐的失踪是无能之失,更有甚者,流落在外时不知碰上了何种际遇,许是在母亲眼中,姐姐已非完璧。
薛茹芸厌恶吉时一事会成为丑闻,再母亲眼中谢砚对此是一无所知。若是在他面前提起这事,说不定本来能成的婚事便也不成了。
薛奉鸾想为姐姐同母亲争辩,可薛夫人正眼都不瞧她一下,让她寻不到机会,也没那个底气为姐姐说话。
“谢公子此次同小女回白湖,我自然是要尽地主之谊的。”薛夫人看不见女儿变幻莫测的神情,只顾着招待谢砚,“只是不知谢公子为何会……”
谢砚察觉到薛奉鸾的异样,又要应付薛夫人,眼眸微垂,轻笑道:“奉鸾想回来探望您,我便随着她来了。”
薛奉鸾知道,他是在帮自己表达自己对母亲的思念之情。可母亲闻言,仿佛对“奉鸾”二字充耳不闻,反是直勾勾盯着谢砚看,如同打量金龟婿般的目光,笑意愈发深了。
她真是愈发感到委屈。
薛夫人笑得眼睛成了一条缝:“见你二人情谊甚笃,我也很是欣喜。只是既然并非厌恶,不知谢公子为何退亲呢?”
谢砚神情一滞,很快又恢复如初:“只是不想拖累姻亲,并无他意。”
他不愿过多解释,薛奉鸾心知他不愿提及自己的病灶,替他向贺夫人打圆场:“既然谢公子来做客,好好招待便是,其他的母亲还是莫要再提了。”
薛夫人骤然深吸一口气,如刀般的眼神厉然盯着女儿。
薛奉鸾读懂了她眼中满含责怪,好似:这样难得的机会若是被你破坏,难道你就一辈子孤独终老吗?
薛奉鸾只感到自己浑身抖得厉害,脸也在微微发热,仿若一团火烧在心间。
她对薛夫人有气吗?还是心怀怨怼?可是对母亲有怨的,难道不是姐姐吗?
薛奉鸾握紧拳头,下定决心为自己与姐姐辩护,抬首与母亲四目相对。
“离家一年,母亲为何不来信问我是否安好?”薛奉鸾自己都未感到眉间正轻蹙,看向薛夫人的眼神中,是委屈与期盼。
薛夫人对这样的神情可是半点不心疼,吹了吹茶面,淡然道:“我不知你在何处,往哪去信?”
薛奉鸾鼻头一酸,眼中含泪,在心中嘲笑自己。
原来母亲也知一路艰险,自己不知会流落到哪处,却还是执意要自己去江陵。
她一直在心中为薛夫人开脱,一直在告诉自己与姐姐,薛夫人只是因为薛老爷去世后,身上担子太重,才将希望全数寄托于这两桩姻亲。
可是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而且原来,她对母亲的怨气,并不比姐姐少。
她感到胸口一阵胀痛,,却不愿打破最后一丝对母亲的爱重,嘴唇翕动着,声音发颤:“既然母亲要我去江陵,哪怕去信江陵谢家,问我是否安好,不行吗”
最后三字她说得很轻。
母亲甚至不愿叨扰谢家,反倒将重担转嫁到自己身上。自己期冀的是母亲的关切与爱重,母亲期冀的却是自己的成事。
薛夫人此时才将视线转向她,似是因看见她的装束而生气,长叹一声,手捂心口:“你姐姐已然搅黄贺家婚事,难道你也要气死我吗?”
薛奉鸾还未反应过来,泪珠便从她的眼眶中涌出:“你不关心姐姐去了何处,不关心我们这些时日过得好不好!你知道笼络谢砚,谄媚贺家,我们呢?”
薛夫人险些后跌,下人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你姐姐是不敢回来见我!是心虚!她不敢回来见我!”薛夫人看着气势凌人,却将话又说了一遍,好似是要自己相信,心虚的人分明是她。
薛奉鸾顾不得她脸色发白,如同孩童哭闹般嚷道:“我们就是不肯嫁,不想嫁!母亲难道要强逼我们吗?”
薛夫人仿若在抽泣,缓缓摇头:“你们是薛家的血脉,自然是要为薛家倾尽所有。”
薛奉鸾顿感有心无力,她几度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薛夫人耗尽心血,却要自己的女儿们一同耗尽心血。
就算她与姐姐姓薛,难道薛夫人也姓薛吗?
“可是母亲,你并不姓薛啊,你姓葛,你忘了吗?”薛奉鸾涨红了脸,以争辩的姿态提醒母亲。
谢砚见势不对,自己又是外人,便默默放下茶盏,执礼告辞。
薛奉鸾虽在气头上,余光仍能瞥见他的离去,生气之余又对他平添了几分感激。
“我嫁给你父亲,自然是薛家的人!”薛夫人怒道。
薛奉鸾见母亲这般反驳,只感觉气血上涌,不管不顾地说道:“您只不是薛夫人,不只是我与姐姐的母亲。您是葛雅蓉,您有自己的姓名!”
按理来说,她不可直呼父母名讳。可母亲的话令她忍无可忍。
母亲同自己与姐姐都是一样的,有自己心中的期盼与祈愿,更有野心与欲望。为何嫁人后,便要摒弃掉这些人之根本?
薛夫人立即冲上前来,手掌高高抬起。
薛奉鸾并不畏惧,坐在原地不再去看母亲,等着巴掌落下。
谁料她没等来巴掌,却等到下人的惊呼:“夫人您怎么了?”
薛奉鸾转头看去,母亲早已双目紧闭,昏倒在地。
她上前将母亲抱在怀中,凄厉轻声唤着:“母亲,母亲。”
薛夫人却安详得并无苏醒的迹象。